西非國界圖




首頁期數分類112期目錄全球觀察 
撰文/葉心慧(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Jean-Philippe Ksiazek/AFP


不起的時候,撒哈拉沙漠連時間也靜止了。直射的日光凝住了,室外以攝氏四十五度保溫著;室內,人們花一整個下午,煮一壺只有三小杯、每杯十顆糖的茶,虛擲著用之不竭的灼熱時光。


然而對當年七歲的哥斯瑪妮來說,時間卻永遠都不夠用。從天未亮,她就得開始擂稷成粉,以準備主人一家十口的早粥。在五穀難長的村子,人們三餐的主食都是粗糙的稷,哥斯瑪妮每天至少八個小時都得耗在吃力的擂搥活兒裡。三餐間,還要往返幾公里到井邊汲水、到叢林間砍柴,灑掃、洗濯等家務更是沒完沒了。如此過了近三十載,她沒有休息過一天,沒有領取過一分錢,也沒有再見過家人一面。


在尼日(Niger),這個幾乎被沙漠及半沙漠地帶覆蓋、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下的國家,奴隸制度還被相當完好地保存著,目前全國至少還有四萬名像哥斯瑪妮這樣的世襲奴隸。到了二十一世紀,還可以找到全家都是奴隸的家庭或全村都是奴隸的村莊。


滴雨未臨的雨季,我們朝著旭日馳騁,最後停在半沙漠地帶的無路之境中央,一個全村五百人都是奴隸的莞迪奇拉(Gountikrira)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某位住在首都尼阿美(Niamey)、出身酋長世家的前部長所擁有的「財產」。


「在這裡,憲法如同虛設。」尼日非政府組織「迪迷達」(Timidria,當地Tamacheq語意為「團結」)的執行長維拉(Ilguilas Weila)一語道破。四年前,在他們長期的爭取之下,政府終於將擁有奴隸的刑罰定為三十年;可是,憲法,對一個成人識字率不及百分之二十的國家,並沒有多大意義。在奴隸主們還沒結案受刑前,維拉先生自己就先被送去吃了一個半月的牢飯,以示警告。「這裡就是這樣,官官相護,霸權當道。」


一九九○年,天安門事件給世界的震驚甫定,遠在另一邊,尼阿美的大學生紛紛殉身在追求民主的學運中;在這動盪的時空,留法歸國的維拉與一群摯友為宣導人權而創辦了「迪迷達」。多年來,各自事業有成的他們出錢出力,讓這個組織的名字家喻戶曉,並在全國四十六個區,設有六百八十二間全賴志工運轉的辦事處。


他們開展運動呼籲政府修憲改制,他們行遍曠野教育成千上萬村民牧民,他們也為「生而為奴」的孩子架起無數的草棚教室。可是,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真正因此而脫離主人、獲得自由的奴隸,居然只有兩百六十一人,實在是少得叫人無從想像傳統的堡壘是多麼堅不可摧。


哥斯瑪妮即是其中一位「幸運兒」(套句她自己的話)。若不是和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奴役歲月相比,我大概無論如何都不會用「幸運」形容眼前的她。哥斯瑪妮現在的家,是尼阿美城邊一處廢墟裡搭建的小茅廬。她和先生、五個孩子(其中稍長的三個是被主人的鄰居施暴而生的,之前還有兩個因營養不良而夭折),靠著先生時有時無的零工及「迪迷達」的救濟,勉強維生。


在這裡,大家都很窮、東西都很貴,政府愛莫能助,國際援助也永遠不足。哥斯瑪妮卻沒有怨言。至少,現在,她可以依偎自己選擇的伴侶、可以懷抱愛情的結晶,而且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牽著家人的手漫步到尼日河畔,看日落。


這或許是住在尼阿美城最無價的浪漫。黃澄澄的尼日河有一種沙漠屬性的、能夠安定人心的從容與寧靜之美,晚風一起,彷彿所有的苦悶都輕輕地,吹遠了。
 
 

出口農奴之郡


在流入奈及利亞(Nigeria)而變得湍急前,河水劃開尼日與貝南(Benin)國界。估計在大西洋奴隸貿易期間出口四百萬名奴隸的貝南,如今,以非洲的標準,已是經濟平穩、政治健全的西非國家。但這並不表示,奴役問題在此已經絕跡。


聽說,在達荷美(Dahomey)王朝的古都阿波美(Abomey)附近,有個地方以「出口稚齡兒童到奈及利亞」而聞名。為了一探究竟,我隨著當地非政府組織「世界及非洲兒童聯盟」(Enfants Solidaires d’Afrique et du Monde,簡稱ESAM)的職工、志工,在雨花紛飛的七月天,深入扎波塔(Za-Kpota)。扎波塔全郡人口九萬,由無數星散的部落組成,我們總是在橘樹叢間顛簸好幾公里,才經過一個小部落。


橘易種,路難行,這個盛產柑橘的僻郡,往往因為農民沒能及時把新鮮的果實送到市場而虧損累累。「正因如此,『兒童』成了另一種扎波塔出口的主要產品。」在車上,二十年前放棄銀行高薪,創立ESAM的執行長法農阿古(Nobert Fanou-Ako)解析道。


本來以為,在扎波塔,童奴問題應該和觸目皆是的柑橘一樣顯而易見,可是我們經過了一個部落又一個部落,剛剛才殷喜地和法農阿古先生行過敲頭問候禮的部落長老與男人們,聽我們開口提到「奈及利亞……」,語音未了,他們馬上甩手搖頭:「沒有,沒有,這裡沒有。」一副意欲下逐客令的長臉隨即拉下。


直到第四個部落,才終於問到一位願意坦承的部落長老:「沒辦法啊,大家都太窮了,孩子留在這裡也只能挨餓罷了。」確實,當我們坐進了由幾根細木柱、一個草棚頂架成的「部落議會中心」,從田裡、屋裡冒出來幾十個瘦瘦的孩子頃刻圍滿了亭子四周,個個只穿著小內褲,露出斗大的肚子,明顯地營養不良。


「你們看看,這些用磚塊砌成的房子,都是因為去奈及利亞工作的人掙錢回來才蓋起來的啊。」確實,在這裡,政府蓋的小學只有木柱、棚頂和桌椅,連一面土牆都沒有;而磚牆,根本不像是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只是,這些「衣錦還鄉」的人似乎只帶回了磚塊。往屋裡望,依然是家徒四壁、沒水沒電;該上學、該吃飽的孩子,依然沒上學、沒吃飽。


這些衣錦還鄉的人,很多都是從媳婦熬成婆,從童奴熬成了童奴販子。他們在奈及利亞度過童年,他們通曉兩國的語言與習俗,他們也了解整個遊戲規則。與其說他們忘了自己曾經受過的苦而以同樣方式加害新人,不如說,因為沒有受過教育、沒有一技之長,除順其自然地進入這一行,其實也沒有太多其他的選擇了。


就像當年,布尼的爸爸把他十五歲的哥哥賣到奈及利亞時,沒考慮太多;七年後,成年的哥哥返鄉把年僅五歲的布尼賣到奈及利亞時,也沒考慮太多。在奈及利亞六年,半年前,剛滿十二歲的布尼回到了部落。


部落長老把布尼喚來時,戰戰兢兢的他連正眼也不敢看我們。是誰恫嚇他不要隨便回答來歷不明陌生人的問話嗎?還是什麼其他原因?從他閃爍不安的眼神,我想要追根究柢的念頭也躊躇不前了。


「鋸木。」透過翻譯,他以極細極細的聲音答道:「每天做的都是鋸木。」過去六年來的每一天,他都在奈及利亞南部的一家木廠,和一群年紀相若、同樣來自扎波塔的孩子,用刀器鋸割重重的木頭。


有個當童奴販子的哥哥,布尼並沒有得到特別的照應。說實在的,被賣到那裡的孩子,哪個沒有某位伯仲叔季、堂表兄長也在奈及利亞混這一行呢?布尼和其他孩子一樣,每天從早到晚工作,三餐不繼,只要動作慢或打瞌睡都會換來一陣毒打。


這些狀況,在出口了這麼多孩子到奈及利亞的扎波塔,當然不是什麼鮮為人知的祕密。難道扎波塔的人,特別麻木不仁、不念親情嗎?當然不是。只是在這裡,單是憑靠有「情」,解決不了事。扎波塔家家戶戶平均都有十個孩子,一斗粗糧,要除以十;一個問題,卻要乘以十。


布尼的家也不例外,部落長老和身旁幾位男人交頭接耳,扳指數了半晌,然後告訴我們,布尼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大概」有二十幾個。難怪部落長老和左鄰右舍算不準,實際數目可能連布尼爸爸自己也搞不清。就這樣,一分親情要除以二十幾,想必也是所剩無幾了。


既然連哥哥爸爸都管不了了,後來到底是誰把他帶回部落?「不久前,我們部落有一群人成立了一個協會,是他們陸續把孩子帶回來的。」部落長老皺皺的臉上,有種交揉著讚許與苛譴的矛盾表情。


這群人,原來也是童奴出身。不願見到惡運在這裡傳承,這群也是最熟悉遊戲規則的年輕人,開始把年紀最幼的孩子,一批一批帶回扎波塔。


可是,限於人力財力,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把孩子帶回來罷了。回來半年,從未上過一天學的布尼,至今依然沒有上學。無論是協會或家人,都沒有多餘的錢把部落裡的孩子送進學校。


在部落長老欲言又止、場面陷入沉默之際,我彷彿聞到空氣中某種對貧窮的無奈,那無奈還攙著:「與其讓整個部落的孩子無所事事地浪費時光,即使到頭來只是換回一道道突兀的磚牆,也聊勝於無。」


臨別前,我問布尼,有什麼夢想嗎?「維修員。」啊?「摩托車維修員。」他靦腆地、又帶著些許以這個志願為豪地小小聲道,鬆懈的眼神也終於悄悄地笑了一下。反倒是我,不知怎地就被揪緊著再擠不出一絲自然微笑。


像布尼這樣的個案,在扎波塔究竟有多少呢?當我坐在扎波塔社會福利局的兒童事務處辦公室,處長翻翻資料,斬釘截鐵地給了我一個從今年一月到六月的數據:「三十九。」呃?在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時我倏然意識到了,是的,他們根本沒有在統計。今天,我們去了幾個居民不過百的小部落,其中有的是ESAM長期援助的,單是他們知悉的個案就不止這個數目。




~更多詳細內容請參閱經典雜誌~

   

   

 
工廠內由一群「大仔」監督訓練手底下的童工,「大仔」也負責將組裝完成的汽車賣到街上。
   
西非街頭的童工多來自不同國家。尼日、貝南、迦納……,這些名稱代表著,與他們的美好童年同樣迢遠難返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