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農奴之郡
在流入奈及利亞(Nigeria)而變得湍急前,河水劃開尼日與貝南(Benin)國界。估計在大西洋奴隸貿易期間出口四百萬名奴隸的貝南,如今,以非洲的標準,已是經濟平穩、政治健全的西非國家。但這並不表示,奴役問題在此已經絕跡。
聽說,在達荷美(Dahomey)王朝的古都阿波美(Abomey)附近,有個地方以「出口稚齡兒童到奈及利亞」而聞名。為了一探究竟,我隨著當地非政府組織「世界及非洲兒童聯盟」(Enfants
Solidaires d’Afrique et du Monde,簡稱ESAM)的職工、志工,在雨花紛飛的七月天,深入扎波塔(Za-Kpota)。扎波塔全郡人口九萬,由無數星散的部落組成,我們總是在橘樹叢間顛簸好幾公里,才經過一個小部落。
橘易種,路難行,這個盛產柑橘的僻郡,往往因為農民沒能及時把新鮮的果實送到市場而虧損累累。「正因如此,『兒童』成了另一種扎波塔出口的主要產品。」在車上,二十年前放棄銀行高薪,創立ESAM的執行長法農阿古(Nobert
Fanou-Ako)解析道。
本來以為,在扎波塔,童奴問題應該和觸目皆是的柑橘一樣顯而易見,可是我們經過了一個部落又一個部落,剛剛才殷喜地和法農阿古先生行過敲頭問候禮的部落長老與男人們,聽我們開口提到「奈及利亞……」,語音未了,他們馬上甩手搖頭:「沒有,沒有,這裡沒有。」一副意欲下逐客令的長臉隨即拉下。
直到第四個部落,才終於問到一位願意坦承的部落長老:「沒辦法啊,大家都太窮了,孩子留在這裡也只能挨餓罷了。」確實,當我們坐進了由幾根細木柱、一個草棚頂架成的「部落議會中心」,從田裡、屋裡冒出來幾十個瘦瘦的孩子頃刻圍滿了亭子四周,個個只穿著小內褲,露出斗大的肚子,明顯地營養不良。
「你們看看,這些用磚塊砌成的房子,都是因為去奈及利亞工作的人掙錢回來才蓋起來的啊。」確實,在這裡,政府蓋的小學只有木柱、棚頂和桌椅,連一面土牆都沒有;而磚牆,根本不像是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只是,這些「衣錦還鄉」的人似乎只帶回了磚塊。往屋裡望,依然是家徒四壁、沒水沒電;該上學、該吃飽的孩子,依然沒上學、沒吃飽。
這些衣錦還鄉的人,很多都是從媳婦熬成婆,從童奴熬成了童奴販子。他們在奈及利亞度過童年,他們通曉兩國的語言與習俗,他們也了解整個遊戲規則。與其說他們忘了自己曾經受過的苦而以同樣方式加害新人,不如說,因為沒有受過教育、沒有一技之長,除順其自然地進入這一行,其實也沒有太多其他的選擇了。
就像當年,布尼的爸爸把他十五歲的哥哥賣到奈及利亞時,沒考慮太多;七年後,成年的哥哥返鄉把年僅五歲的布尼賣到奈及利亞時,也沒考慮太多。在奈及利亞六年,半年前,剛滿十二歲的布尼回到了部落。
部落長老把布尼喚來時,戰戰兢兢的他連正眼也不敢看我們。是誰恫嚇他不要隨便回答來歷不明陌生人的問話嗎?還是什麼其他原因?從他閃爍不安的眼神,我想要追根究柢的念頭也躊躇不前了。
「鋸木。」透過翻譯,他以極細極細的聲音答道:「每天做的都是鋸木。」過去六年來的每一天,他都在奈及利亞南部的一家木廠,和一群年紀相若、同樣來自扎波塔的孩子,用刀器鋸割重重的木頭。
有個當童奴販子的哥哥,布尼並沒有得到特別的照應。說實在的,被賣到那裡的孩子,哪個沒有某位伯仲叔季、堂表兄長也在奈及利亞混這一行呢?布尼和其他孩子一樣,每天從早到晚工作,三餐不繼,只要動作慢或打瞌睡都會換來一陣毒打。
這些狀況,在出口了這麼多孩子到奈及利亞的扎波塔,當然不是什麼鮮為人知的祕密。難道扎波塔的人,特別麻木不仁、不念親情嗎?當然不是。只是在這裡,單是憑靠有「情」,解決不了事。扎波塔家家戶戶平均都有十個孩子,一斗粗糧,要除以十;一個問題,卻要乘以十。
布尼的家也不例外,部落長老和身旁幾位男人交頭接耳,扳指數了半晌,然後告訴我們,布尼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大概」有二十幾個。難怪部落長老和左鄰右舍算不準,實際數目可能連布尼爸爸自己也搞不清。就這樣,一分親情要除以二十幾,想必也是所剩無幾了。
既然連哥哥爸爸都管不了了,後來到底是誰把他帶回部落?「不久前,我們部落有一群人成立了一個協會,是他們陸續把孩子帶回來的。」部落長老皺皺的臉上,有種交揉著讚許與苛譴的矛盾表情。
這群人,原來也是童奴出身。不願見到惡運在這裡傳承,這群也是最熟悉遊戲規則的年輕人,開始把年紀最幼的孩子,一批一批帶回扎波塔。
可是,限於人力財力,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把孩子帶回來罷了。回來半年,從未上過一天學的布尼,至今依然沒有上學。無論是協會或家人,都沒有多餘的錢把部落裡的孩子送進學校。
在部落長老欲言又止、場面陷入沉默之際,我彷彿聞到空氣中某種對貧窮的無奈,那無奈還攙著:「與其讓整個部落的孩子無所事事地浪費時光,即使到頭來只是換回一道道突兀的磚牆,也聊勝於無。」
臨別前,我問布尼,有什麼夢想嗎?「維修員。」啊?「摩托車維修員。」他靦腆地、又帶著些許以這個志願為豪地小小聲道,鬆懈的眼神也終於悄悄地笑了一下。反倒是我,不知怎地就被揪緊著再擠不出一絲自然微笑。
像布尼這樣的個案,在扎波塔究竟有多少呢?當我坐在扎波塔社會福利局的兒童事務處辦公室,處長翻翻資料,斬釘截鐵地給了我一個從今年一月到六月的數據:「三十九。」呃?在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時我倏然意識到了,是的,他們根本沒有在統計。今天,我們去了幾個居民不過百的小部落,其中有的是ESAM長期援助的,單是他們知悉的個案就不止這個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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