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杜志剛(經典雜誌攝影)
攝影/杜志剛‧劉衍逸(經典雜誌攝影)
好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我們驅車開進城市的高架道路;巨大的建築高聳著,一座頗具規模的現代化都市映入眼簾;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銀白屋頂的美式足球場,看得見商業大樓,也看得見學校、旅館與教堂。除了交通號誌無力地,不規則地閃爍著,除了空氣中瀰漫著混雜海水與下水道般的腐朽氣味之外,這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但除了啄食的野鴿,所有的人似乎在空氣中被蒸發了;猶如歷經外星人入侵,將所有市民綁架至另一個星球;猶如電影《明天過後》中大自然反撲後的寂靜世界,猶如古龐貝城內時間凝結成的一片死寂,或者彷彿身為首位發現亞特蘭提斯遺跡的考古學家。這一切究竟是世界末日,抑或代表的是另一種開端?總而言之,這是一座無人的城市,一座前人遺棄的城市。
車子持續地行進著,我們也持續地看見不尋常的場景;天空中數不盡的直升機,畫著鯨魚壁畫的水族館外,魔幻般地停泊著一艘大型軍艦。我們察覺到高架道路上有了人車的跡象;只是這些人,不是拿著相機與攝影機,就是穿著迷彩裝,手握長槍,臉上都戴著肅穆異常與不可置信的面具。
下了車,我們站在高點上,眺望著他們注目的方向,卻只見到,這個城市彷彿建築在無止盡的鏡面上,反映著一切的幻象。黑不見底的汙水浮載著垃圾、車輛、獨木舟,與顏色如黯淡彩虹一般的油漬,沒有固定方向地緩緩蠕動。
《時代》雜誌稱之為「美國悲歌」(An American Tragedy),《經濟學人》說它創造了一座「『沉』默的城市」(A City Silenced),《新聞週刊》則說它彰顯了「美國黑暗的一面──揮之不去的國恥」(The Other America:An Enduring Shame)。卡崔娜颶風被列為美國史上最嚴重的自然災害之一;而這次天災究竟造成多少傷亡與損失,其準確數據至今尚是未知。
五級颶風在肆虐墨西哥灣後,於八月二十九日的破曉登陸了紐奧良;抵達時的威力雖已減弱,其中心風速仍高達每小時二百三十三公里。颶風夾帶了傾盆豪雨,卡崔娜摧殘著這個歷史悠久的城市,百萬人被迫撤離,遠走家園。整整兩天,紐奧良市的水位不斷地上漲,設計抵抗第三級颶風的堤防三處潰堤;低於海平面的城市有如一艘觸礁的船身,海水只進不出,使得百分之八十的城市浸泡在汙水中,最深處達六公尺;雪上加霜的是,地方、州立與聯邦政府在幾乎無準備的情況下招架無力,國家機器的運轉能力受到質疑。
在全球媒體的見證下,世人目睹了屋頂上求救的災民、趁火打劫甚至攻擊救援部隊的暴民,以及載浮載沉的難民與遺體;在收容所內,逝去的人也只能暫時以被單覆蓋,陳屍街頭;最駭人的是,強姦與謀殺的個案有如揮之不去的夢魘,時有聽聞。一夕之間,紐奧良竟然成為充滿暴虐與痛苦深淵的城市,法治與紀律蕩然無存。這看似只有在第三世界才會出現的災難與場景,卻在這個全球首屈一指的富裕強權國家發生;面對殘破的家園與求助無門的窘境,災民憤怒地對著攝影鏡頭咆哮:「Is this America?」
猶如戰區的受害市容
雖然在詢問美南當地媒體後所得到的訊息是:「強烈建議不適合前往採訪」,甚至在進入紐奧良市前,行經政府所設的最後關哨時,軍警亦轉達上級「准許前去採訪,但不負責保障生命與財產安全」命令。的確,一戶越南裔五兄弟在返家時三人遭殺害的傳聞,雖不曾得到證實,卻因為廣為流傳而使許多媒體望之卻步。但在《經典》雜誌獲准進入災區時,除了一度傳有槍響的消息以外,這一切的激情似乎已不復在,這一切的亂象似乎也已經過去。在連續幾天的採訪中,紐奧良的晴空萬里使人幾乎想像不到數日前颶風的肆虐。
市中心已看不見新聞報導中萬頭攢動的難民;一度曾經收容二萬災民的紐奧良會議中心,現今充滿了蕭瑟的氣息;觸目所及皆滿目瘡夷,一望無際的金屬折疊椅如星辰般凌亂地散落各地,閉目即可以想見疏散前此處擁擠吵雜的程度。一部部的軍用卡車與救護車不時地開過我們身邊,運送少數仍受困家園的災民至會議中心旁的臨時直升機場,進而疏散到安全處。
只是災後十天,這些災民再也無力反抗、無心悲傷,散亂的眼神中只看得見冷淡與疲憊。在登機前,他們接受憲兵嚴格地搜身,隨身行李也被無情地掀開,酒類、工具刀、甚至大麻吸食器等等──所有不符合規定的物品,不需經過任何詢問就被丟置在收集穢物的推車內;災民們雙手高舉,岔開雙腿的姿式,宛如毫無抵抗能力地接受政府軍隊的招降。
荷槍實彈的警察、正規軍與國民兵充斥市區,使得這次美國境內的人道救援,現在看似戰亂後的短暫平靜。面對紐奧良地區的警消、醫療與行政系統幾乎全數癱瘓的處境,估計自各處調度進駐紐奧良支援的軍隊高達六萬人。
市中心部分地區積水尚有一人高,東區市郊受災最重的住宅區仍多滅頂;如果走在受災較輕的主要道路運河(Canal)街,偶而可以看見警用卡車沿街維持治安與搜尋生還者;有時也能見到橡皮艇呼嘯而過,汙穢的水花濺起,避走不及的記者低聲咒罵著。
每年紐奧良市盛大舉辦的「Mardi Gras」嘉年華會,皆吸引大量的本地與觀光人潮,也經常傳出遊客遭到擠壓或踐踏致死的新聞;只是這個被爵士樂迷奉為麥加聖地的城市,現今人煙稀少;著名的波本(Bourbon)街上殘留著原本就是城市最邊緣的流浪漢,與極少數害怕被劫的留守商家;這些人或坐、或倚、或躺,現場絲毫感覺不出這裏曾是最受狂歡客青睞的美國城市。
「颶風登陸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卡崔娜』是我收到的唯一禮物!」蓄著長髮,帶著寬邊牛仔帽與長靴的麥克笑著說。啤酒與樂天態度是這位南方紳士裝扮的男子面對災後僅剩的武器。四十八歲的他曾流浪在紐市不同酒吧之間,仰仗零工為生。搓著指縫間藏汙納垢的雙手,麥克輕輕地說他「不願疏散到其他城市,以免落難成流浪漢,成為他人的負擔。」也許是喝了太多的酒精飲料,八字鬍下的笑意怎麼都與悲傷的眼神格格不入。
德州收容所見聞
企盼的眼神隨著我肩上兩台相機與五支長短不一的鏡頭無助地轉動著,但迫切感戰勝了猶豫,他們最終還是焦急湧上前詢問:「你是電視台記者嗎?可不可以幫我找尋家人?」這是《經典》記者在德州四個不同收容所的共同經驗;看著他們手握著親人的照片,我心虛地說,自己僅是來自遙遠台灣的雜誌攝影記者,沒有能力在全美電視網轉播我的見聞;災民尋找失落親人的希望有如鏡面般在我面前破碎;從他們的臉上,我見到自己身為記者的無力感。
「那麼,把我們的苦難帶到貴國觀眾的眼前!」災民如是說。當問及他們希望表達些什麼,卻沒人說出個所以然;這似乎只是一種傳播文化發達國家的人民會有的慣性。
不管走進哪一處收容所,你都會發現這些原本巨大的會議中心及運動場,竟然可以如此擁擠;「這已經是極限了,有時我們必須殘酷地告訴來這裏求助的災民,他們必須得另謀其他安身處。」波蒙特(Beaumont)市福特運動場的收容所內,一位不願具名的志工是這麼告訴我們的。當我問及收容所的管理時,他強調,他們必須顧及的不只是災民基本的吃住,甚至還需安排娛樂、聯繫、交通、宗教寄託,甚至心理輔導與異鄉就學就業的問題。
「還有啊,你必須顧慮到安全。你知道,這裏的燈是二十四小時不熄滅的,黑暗中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美國紅十字會在九月十九日的新聞稿指出,紅十字會已在全國九百零二處收容所提供二百二十萬人次的住宿,更不用說投靠各州親友的災民。「我家現在住有十三個家庭,總共四十個人!」在一次電話訪問期間,現居休士頓市、墨西哥裔的歐提斯夫人語氣中似乎帶著些許驕傲。
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休士頓市太空圓頂運動場的主事單位將採訪人員分散在不同組別,每組指派一位嚮導,帶領記者到三個不同的定點,而每一個點依規定只能停留五分鐘,這樣的安排讓人錯覺地以為這些是誤入城市黑暗角落的觀光團。
「未來的數週、數月,但希望不會是數年;上帝保佑,這裏將是許多流離失所的災民唯一的家。」帶領我們的志工南西說道。佇立在這些人暫時的家園,我實在不忍心以採訪之名帶給他們困擾,或喚起他們的悲傷;我默默望著他們近乎無表情的臉孔,只能猜想每位曾有名姓的無名人士,心中對未來究竟承載了多少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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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軍方對於災後的安全問題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即便是要送往收容所的災民,都要被憲兵逐一搜身。
↑ 焦慮的一對夫妻,在休士頓的收容所內,對著不同媒體出示失聯的家人照片。
↑ 颶風過後,台灣慈濟基金會動員全球慈濟人到紐奧良救災,志工們同心協力在波蒙特收容所布置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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