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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夏瑞紅
攝影/王悅心


時候讀到作家林良說:「朋友是一本一本的好書。」長大交了各式各樣的朋友後,我覺得也可以說:「朋友是一把一把的鑰匙。」


例如,魏海敏對我來說,就是一把開啟我領會中華傳統戲曲之美的鑰匙。


京劇一直離我不遠,早在老三台時代,家父就是電視京劇(那時叫「平劇」、「國劇」)的忠實觀眾,後來同事中也不乏熱情票友,但我對京劇僅止於「理性的欣賞」,並無深刻感動,直到認識魏海敏以後,每回戲幕打開、鑼鼓點繽紛雨落,一見她粉墨登場,我就深受感動。


雖知眼前是戲,但那是魏海敏人生光華璀璨的剎那,那麼完美、那麼真實,像蒼茫宇宙間,一朵只為今夜綻放的花朵,幾近神聖。


台下掌聲雷動之際,我總想:有誰知道,今生為上這舞台見你一面,她已默默跋涉過何等漫漫長路?


如今已然站上當前台灣京劇最高枝的魏海敏,不只是台灣京劇藝術成就的代言人,同時也親身見證了近代京劇藝術從大陸流轉來台後,一段活生生的發展歷史。

  
歷來梨園名角多「家學淵源」,但本名「魏敏」的魏海敏最初走上這條路,純粹只因現實生活裡一個看似偶然的轉機。


因父母離異,她兩歲起就和兩個姊姊「相依為命」。本來媽媽想帶她走,但她一直是個「很好養」的孩子,不哭不鬧,很得爸爸疼愛,最後便跟了爸爸。她想,當年要是愛哭「不好養」,必得跟媽媽走,今天就沒「魏海敏」這個人了。


因為,帶她走上戲劇之路的,正是父親。魏父是個戲迷,閒時在家常用一把舊胡琴拉拉唱唱,但大多時都在外奔波賺錢養家。後來,她十歲那年,父親看見報上一則小海光劇校創立招生廣告,便考慮讓自幼能歌善舞的她去報考。劇校管吃管住,團體生活不愁沒伴,也能練就一技之長。她就這樣進了劇校,在海光「坐科」七年、實習兩年,並依慣例在本名「魏敏」中嵌入海光的「海」字,自此展開不一樣的人生。


台灣早年在陸、海、空三軍各有京劇團及劇校,分別名為陸光、海光、大鵬,到一九九五年才聯合飛馬豫劇隊,共同整合為國立國光劇團。魏海敏目前為國光一級演員。


魏海敏感嘆那時台灣百廢待舉,一切因陋就簡,劇校孩子們平均十歲,就在嚴格的軍事化管理下埋頭苦練,對表演藝術文化的概念及領會比較有限;尤其可惜的是,在傳統的觀念裡,一個學生只有磨練成個「角兒」才算成材,否則就形同「廢料」,這造成京劇教育缺失,也忽略了京劇舞台整體人才的健全栽培,是當年京劇界一個普遍的狀況。


但對她個人生命而言,十歲到十九歲單純單調的「小海光生活」,卻也是一段無價的寶貴時光。因為,那種軍事化、一絲不苟的生活作息,養成她嚴謹自律的性格,和有條有理、乾脆明快的處事習慣;而那每日不間斷的喊嗓、毯子功、把子功,拿鼎、下腰、劈腿、拉山膀……一樣樣依序來過,一有馬虎閃失,老師的棍子就下來了,就連蹲著稍事休息喘氣,整個人也不得散亂,這更讓她練就一種受用至今的,隨時保持高度專注警覺、和堅毅忍耐的性格品質。


那時,有位主任教官王質彬第一眼就看出她潛力無窮,一直給她信心鼓勵;旦角專科老師周銘新也為她選定「青衣」路線,刻意栽培;還有自律甚嚴的小生老師劉玉麟、活潑開朗的武生老師李鳳翔、擅長教戲的梅派青衣秦慧芬……都是她的啟蒙貴人。


她聰明機靈,學戲速度超快,又對舞台極其認真,即使只是跑龍套,她也要正經八百地打扮妥貼,連頭套下的短髮尾都要用勒頭帶仔細收拾,梳到完全整齊光潔才行。因此,她十三歲就已挑大梁,報上經常有她演出的消息,後來大海光缺旦角時,也常挑選她跟資深老師們配戲。


國光劇團藝術總監、清大中文系教授王安祈說,她「小時候」就看了魏海敏「小時候」的戲,那時初登台的魏海敏唱戲有板有眼,身段好又長得美,一上台就光芒四射,已是京劇界捧在手心上盼望的明日之星。


從小被人看好能成大器,會不會反倒形成一種成長壓力呢?魏海敏說:「還好欸,那時年紀小,沒想太多吧!但就是因為大家都這麼看重我,我也就自然而然會嚴格要求自己,不敢馬虎隨便。」
 
 
京劇界的楊麗花


「出科」後,魏海敏隨即與海光劇團簽約,同時風行武俠片的電影圈,也找上了明星架式十足且有功夫底子的她。那時她演出機會應接不暇,又連連得獎,可謂「一炮而紅」。就在好像已躍上演藝康莊大道的時候,她內心卻越感漂泊,甚至暗自煩惱「前途茫茫」。


她想,當年她只是靠年輕體力,忍耐著演戲千篇一律的辛苦,還不懂享受工作的快樂吧?尤其京劇以外的演出,沒有濃厚的舞台戲妝和表現規格,就直接以自己「真實的樣子」示人,那總讓內向害羞的她大不自在。而且拍電影時,跟著鏡頭做戲,往往為了配合打燈、分鏡,耗上一天只能拍幾個鏡頭,常讓她深陷「浪費生命」的焦慮。因此,雖然收入不錯、走紅更快,但魏海敏還是決定讓那短暫的影視生涯「匆匆落幕」。


就在這時候,魏海敏選擇走入了婚姻。「當年才二十一歲,但我想反正早晚要結婚,就結了吧!這輩子就屬那時期最感寂寞,每到放假又特別愁煩,姊姊們有自己的家,媽媽早已另嫁,更不方便去找她,我就孤家一人,沒地方可去。坐科時有個專心的目標,一畢業整個人好像突然架空了,大好人生似乎正要開始,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麼?只是徬徨無依,好想有個家……。」


先生大她九歲,成熟穩重,她以為找到人生避風港,但師長都不贊成,尤其是太早投入一段失敗婚姻的媽媽反對尤烈,甚至還氣得一度揚言拒絕出席婚禮。但這反倒激起魏海敏的叛逆性格,無論如何偏要結婚。


婚後第二年,她隨做生意的先生遷居香港,在香港生了一對兒女。那段期間,她特別把握機會去欣賞大陸訪港京劇團的表演。在台灣戒嚴、兩岸緊張對峙的年代,大陸京劇錄音帶只能私下流通,行話戲稱為「跟『錄』老師學戲」,如今終於親臨精英名角的台下,見識大陸京劇的整體表現,和個別流派的風格特色,她有如「醍醐灌頂」、「大夢初醒」!這刺激她省思:長久以來我學的是什麼?能算什麼?到底是娛樂、營生,還是文化藝術?到底什麼是戲?


當時,還在奶瓶尿布間團團轉的她,便積極拜剛離開大陸到香港的上海著名梅派票友包幼蝶學戲。六十多歲的包幼蝶唱腔精緻細膩,領著她把《生死恨》、《宇宙鋒》兩齣戲的唱法重新修裁整理,讓她在唱功方面領略到「開竅」的暢快。


而後先生因故結束生意,舉家返台。她旋即考入當時的國立藝專(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國劇科,電視台又相中她主演電視國劇、主持節目,計畫捧她為「京劇界的楊麗花」。就在那短短三、四年期間,人生舞台上幾個重要角色好像約好了,一口氣全迸出來,她也隨順因緣,懵懵懂懂投入家事、學業、事業,三頭奔波。


不過,她覺得這段期間忙得「相當充實」,因為,她從藝專課程中,更進一步發現戲曲中的文學之美,也更加肯定京劇背後深厚的文化資產。回想自己能在時間與體力的雙重高壓下,完成那麼多工作,她笑說大概多少得歸功於劇校磨練出來的「吃苦」的能耐。


一九八六年,陸光劇團的明星「老生」吳興國籌組「當代傳奇劇場」,邀請她聯手演出「不一樣的新京劇」,將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改成京劇版《慾望城國》。這位在舞台上美好的青衣、永遠的大家閨秀,因此突然變作「邪惡猙獰的敖叔征夫人」。她的戲迷驚駭地撻伐連連,有人甚至批評那根本不是京劇,還說「吳興國把海敏帶壞了」!魏海敏為此也不免產生小小矛盾,後來則恍然大悟,那可謂她首度在既不能沿用過去的表演模式,又沒參考對象的情況下,嘗試用自己的表演「創造」一個有血有肉、非「典型化」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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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敏在大安社區大學授課,將京劇的種子向大眾播撒。
   
魏海敏與國立台灣交響樂團彩排「京劇新韻」。除了京劇舞台,魏海敏在現代劇場表演也交出了一張亮眼的成績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