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青山殷望 古老黃土地的農業出路

撰文/黃同弘(經典雜誌叢書主編)
攝影/劉子正(經典雜誌攝影)

八歲那年,沈女士隨著父母來到蘭州,說是為了建設大西北。父母退休後回南方去了,把她丟在這裡,一待就是十多年。「光禿禿的,有啥好看的!怎麼不去拍拍山明水秀的地方。」沈是新世紀酒店的服務員,幽黯中,她領著我上下好幾層的逃生梯,一邊抱怨這處地界。

翻過窗就是酒店的天台,眼下就是中國的東西大動脈──隴海鐵路,以及布滿黃土沖溝的皋蘭山,而沈還沉浸在她青春年月裡的南方風景,不停敘說退休後的返鄉夢想。她的話語像是個流離的隱喻,在我此行中不斷閃現。

很長的一段時間,人們以為,北抵陰山南倚秦嶺,東西在太行山與日月山之間,這六十二萬多平方公里的黃土高原上,就是茫茫無盡的荒山。

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被公認是最早研究黃土高原的科學家,在十九世紀六○年代末的一系列考察後,他寫下:「厚層的黃土地帶,不宜於森林的存在。」但費解的是,這惡劣的黃土地卻是傳說中伏羲氏、神農氏、軒轅氏,這些中華共主的龍興之地;黃土高原現已發現四千處新石器時代遺址,數量之多、分布之廣,亦證實了此地是炎黃子孫的根源所在。

天水大地灣出土的炭化黍粒,將中國農業文明的起源上推至八千年前;高原的黃壤,在《尚書.禹貢篇》中被評為九州第一的上上沃土。從刀耕火種到耒耜之勤,鬆軟易掘的黃土是上古先民農耕技術演進的舞台;反而是現今以為自然條件較好的江南,在鐵製農具尚未普及前,遍布的沼澤與山石根本難以耕作。一直到唐代中葉,黃土地都還是中國經濟與政治的核心。

上個世紀五○年代,中國內外權威學者對黃土高原的天然植被仍以「草原論」為主,而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從歷代史冊與紀實文學的考證中,闡述了古代黃土高原曾有大面積的森林分布。

以李希霍芬考察過的渭河流域為例,在周人興起的周原附近,《詩經.秦風》中即記載原上有灌、栵、檉、椐、、柘等雜木林,原旁的阪上有漆、有桑,原下的隰地有栗,有楊……,就是在一些高崗上也有柞薪。

渭河上游的隴西一帶也多為森林,《漢書.地理志》記載,「天水、隴西,山多材木,民以板為室屋。」到了公元一千年時,森林依舊繁茂,北宋大臣趙普即曾因私運秦隴木料至開封販售而獲罪。而二十一世紀的現今,隴西一帶卻已無林木之利,我在天水秦安縣見到許多木材場,一問得知,那些作為民居建材的松木,產地遠在西伯利亞。

植被變遷有其自然的原因,例如森林火災、蟲害或是氣候變化,但證諸史冊,絕大多數的破壞都導源於人為:宮囿建築的大量需求、戰火兵燹的快速毀壞、日常柴薪的逐步蠶食,以及最關鍵的──農耕地的拓展。在秦漢盛世之際,農耕文明的統治者皆大舉徙民實邊、開屯設郡,一場以千年為單位的森林大滅絕,就由關中向塞北、由平地向陡坡逐漸蔓延開來。

唐安史之亂後,黃土高原人口大減、郡縣裁併,但整個華北因土地兼併和苛政暴斂而流亡的農民,卻紛紛湧進高原。為安置流民,官府頒布五年內不徵賦稅的墾荒令,而農民往往在期內拚命墾殖,期限一到又復逃離,另闢新荒。

明代黃土高原中北部長期處於軍事對峙,鄰近兵衛的閑曠土地,皆分畝為屯,就地供應駐軍;不光是軍屯,官府還召募大批貧民與流寓之人前往,黃土高原人口再度大增。陜北的榆林曾是九邊重鎮之一的延綏鎮治所,除大興屯田毀林無數,更有過出於軍事目的的縱火,「沿邊三百餘里,野草焚燒絕跡,則寇雖近邊,馬不得南牧矣。」總制三邊軍務的重臣馬文升如是上奏。

明代亦有開荒三年內不納賦稅之制,而不在額的荒地則可任人耕種,永不納稅。這些制度,在在都刺激貧農的大肆墾荒。明中葉的經濟改革家龐尚鵬上疏寫道,山西永寧(今離石區)等地的屯田已是「錯列在萬山之中,岡阜相連。」由永寧至延綏途中,「即山之懸崖峭壁,無尺寸不耕。」清朝更是中國人口擴張最劇的朝代,一七一二年,康熙皇帝宣布,「盛世滋丁,永不加賦。」耕地面積不斷擴張之下,有清一代,除深山絕壑之地,黃土高原再無森林。

絕望的循環

二○○九年盛夏,我由北京飛往蘭州,這原是草木最為繁茂的季節,但機翼下卻是一片焦黃的裂土禿山。寧夏南部這片丘陵溝壑綿延不絕的地帶,年降雨量僅在兩百至七百公釐間,而蒸發的卻常是落下來的十倍,這裡叫「西海固」,苦甲天下,一九七二年被聯合國定義為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

「苦旱,苦久得很!」海原縣蒿川鄉的馬成福長嘆一聲,他現年七十九歲,四○年代為了躲抓兵,從北邊的同心縣逃到此地。一鍬下去地下的乾土層足足有四十公分,蒿川地頭已經六年種不下莊稼。去年九月到今年六月沒下過一場雪或半滴雨,有窖無水,鄉裡的人畜飲水得從二十公里外的地方雇車拉來。

久旱不雨,一落下來就是暴雨。我到西海固的那天,突如其來的大雨在西吉縣的麥地,片刻就沖出了幾條細溝。陜北的農民也有句俗話提到:一場秋雨沖掉一犁土。從開荒者砍倒的第一棵樹起,從山坡上落下的第一鏟開始,人類加諸於土地的行為,就已經改變了百萬年來風沙堆積與水力侵蝕間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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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高原】

  • 東經 100°54’∼114°33′
  • 北緯 33°43’∼41°16′
    高原範圍歷來有兩種說法,一說北僅止於陝北明長城一線,而《經典》取北抵陰山之說。長城為人為建築,且內外黃土景貌無異,河套平原之農耕也與關中同;在此場域內,黃河中上游地區的水土流失及沙漠化問題才得以全面地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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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陽縣沃野 ↑ 「於是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卒併諸侯。」司馬遷如此評價水利開發後的關中平原,今日的涇陽縣仍是如此沃野。
集打場上的冬麥 ↑ 連年大旱,西吉縣單家集打場上的冬麥,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但較諸更北邊海原縣的幾近絕收,已是受老天眷顧了。
土窯洞內 ↑ 楊永清夫婦的全部家當與世世代代的記憶,俱在這一孔土窯洞內。
石窯洞 ↑ 一○八二年,北宋在葭蘆河入黃河處的石山築城以禦西夏;今日佳縣山城大樓林立,與山腰處成排的石窯洞顯露極大對比。
高西溝村 ↑ 歷經整整三代人的整地造林與挑土打壩,陜北米脂縣高西溝的村民自豪於:滾滾黃河裡沒有咱高西溝的泥。 (攝影/黃同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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