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大河入海 湄公河的富饒與嗚咽

撰文/潘美玲(經典雜誌文稿召集人)
攝影/杜志剛(經典雜誌攝影)

、噠、噠、噠、噠」,平底船引擎如慢速機關槍在湄公河面上彈打著,在鄉間的靜夜裡,初聽仍帶來一絲心悸的感覺,儘管,越戰的鬼魅陰影已經遠離這個河域有三十多個寒暑了。

在湄公河的第一個夜晚,我借宿在河岸大城美托(My Tho)旁的農莊,這裡已經很接近湄公河的出海口了。眼前這一條寬六十公尺、深八公尺的大運河,是湄公河主要支流,貨櫃、油輪、快艇,來來往往;載運椰子、香蕉、廢五金及砂石的船,日夜川流不息。

從這裡往東北航行,四十分鐘即可到達越南第一大城胡志明市的西貢港。船行這條內陸筆直的大運河,比繞經外海運貨,節省了約三分之二的路程。

從源頭到出海口,從高山到平原,湄公河蜿蜒流轉,來到了最富饒的一段,也就是一般人熟知的湄公河三角洲。從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原雪境,奔流入海,從汩汩細流,到滂薄巨川,上游沖刷下來的石塊,滾到了下游,磨成了細砂,甚至和成了濁泥。由於上游泥砂的淤積,使湄公河三角洲每年以六十到八十公尺的速度向東南方向伸展,一方面慢慢增大了越南的國土,另方面,也讓越南下六省分的湄公河裡,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泥砂。

定睛細瞧,你會發現河面上一年到頭都停靠了工作的採砂船,航行其上的平底運砂船,滿載著這天上掉下來的財富。對於方向感極差的我來說,此刻站在運河邊,卻能相當清楚地分辨南北走向,運砂的絕對是朝北方的上游前進,載運石塊的則是朝南,應付下游地區的建築工事。

貫穿六國的湄公河,發源於中國青藏高原,上游稱瀾滄江,經寮、緬、泰、柬四國後流入越南,分成南北兩大幹流,北邊稱為前江,南邊則稱為後江,最後兩條幹流又分成九條支流進入南中國海,湄公河在越南段因此有了新的名字:九龍江。湄公河沖積而成的九龍江平原面積,為越南最大的平原,約三萬九千六百平方公里,占越南全國總面積的八分之一,總人口約兩千一百萬人。

越南的魚米之鄉

相較於上游的波濤洶湧,這條母親河,真的是很溫和地對待著下游三角洲的子民。即便是每年定期氾濫的洪水也為土地帶來豐富的養分,滋育蒼生。九龍江平原土地肥沃、河渠遍布,糧食產出占越南總產量的百分之十,不僅是越南著名的糧倉,水產養殖業興隆,更是熱帶水果的主要產地。此外,全台灣目前十萬名以上的越南外籍配偶,近八成來自這個越南經濟發展的重點區域。

沿河而行,岸邊民眾取用母親河的河水,如此自然,洗沐、滌衣、戲水、以一只綁著繩索的塑膠桶,徐徐放進河面拉取引用,湄公河好像他們的7-11,日夜無休,隨時供應所需。

在這個行船比走路方便的水域,船在哪裡,家就在哪裡。船尾一處突出的小空間就是如廁之處,掀褲「噗通!噗通!」地解放,一點都不以外人眼光為意,咫尺之距卻是埋鍋造飯的鍋爐廚房。船上隨時晾晒著衣褲,吊床是不可或缺的席座,有時候船頭會插著幾束清香或供著鮮花,時見狗兒在空間有限的船板上興奮亂竄,船旁就是天然的游泳池,湄公河岸的孩子多諳水性、泳技超佳,從嬰兒時期,這條家門前的小河就是最消暑的大泳池。

河流是高速公路,是居家、是私人俱樂部、是公共澡堂,也是如廁與飲泉雙效合一的大水庫。河流,當然也是令人眼花撩亂的水上市場。

迎著晨曦,我們僱船趕赴一場水上盛會。在湄公河最大的鳳協水上市場,這個從每天清晨三、四點開始的水上市集,以蔬果批發為大宗,也是上下游農民物資的交流點。最特別的是船家將貨物樣本掛在竹竿,插在船頭上,賣些什麼?一目了然,一般稱此為「掛貨」。我們則將之戲稱為湄公河上的「家樂福」、「大潤發」。

豐饒土地上纍結的果實,在水上市場開演出花漾般的人間欣喜。香蕉、芒果、火龍果、波羅蜜、西瓜、高麗菜……色彩多樣豐實,如畫家塞尚的水果寫生畫一樣豐碩欲滴。清晨河水靜靜地流淌,遠方船隻麇集處已經鬧哄哄地進行著交易,突然「咄、咄、咄」的聲音在我們徐徐前進的船舷左側響起,一艘舢舨疾速駛近,只見女屠夫高舉菜刀,在泛著粉紅色澤的豬腿剁下第一刀,不旋踵,即成了水上市場上一節節待價而沽的生鮮商品。

流動小吃攤(船)如磁鐵般,吸附在大型躉售貨船邊,冒著熱煙的鍋爐上鮮牛河粉才剛起鍋,小販胡亂抓上一把綠色的紫蘇、魚腥草調味,濃稠的黑咖啡與白煉乳在冰塊的攪弄下,誘惑著一旁揮汗如雨的商家,金黃色的法國麵包裡料多實在、童叟無欺,提供勞動者一日之計的民生早餐。不久,數累了越盾(越南幣值,與新台幣比為四八八比一),飢腸轆轆的船家一口人就在船緣蹲坐一圈,拎起磁碗、竹筷,光著背膀大啖熱騰騰的河粉……。進入了這樣生動的場景,乍看起來鮮活有趣,其實,卻是貧苦的常民生活。

窮嗎?的確!湄公河沿岸居民年均所得不到美金一百元。苦嗎?我看見孩子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湄公河上的擺渡女

阿幸是一名在湄公河上靠擺渡維生的越南女子,一人一趟五百越盾(約合一元新台幣)的渡船資,接運兩岸的居民過河。在這條船運繁忙的河上操槳掌舵需要相當的技巧,除了急流暗礁,還得時時閃躲頻行的運貨大船。

吸引我注意的是,這種危險的工作怎麼是由一名瘦弱的女子操持?此外,比較特別的是得知她的學歷,一般越南鄉下女孩為了家計大都讀書不多,但阿幸卻曾經考取當地的師範大學,然而因為家貧無法供她繼續學業,因此選擇了在家鄉擺渡營生,一方面就近照顧母親。三十四歲,體型精瘦,湄公河的驕陽曬得阿幸的皮膚粗黑,但儀態卻比我所見到的鄉下女子要優雅嫻靜,在等客人上門的空檔,與她在岸邊坐下來聊天,感覺她的沉靜與認命。

阿幸的老公卻恰恰相反,活潑矯健且善於辭令,阿強參加過一九八○年代越南支援柬埔寨內戰的三十萬大軍,對政治很有興趣,口才不錯。他告訴我們,在台灣相親團下鄉招募外嫁台灣的新娘人選之前,就「先下手為強」把阿幸追了回家當老婆。靠開卡車維生,主要是載運生鮮食品到柬越邊境,手機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為了拚時效,時常得熬夜開快車。額上的刀疤、充滿血絲的眼球,看得出來為生活拚搏的辛苦。夙聞越南男人一天三件事:喝酒、打牌、打老婆,看來似乎也並非事實的全豹。

一九九六年台越開放通婚,十數年後,台灣的越南外籍配偶已經高達十多萬名。面對這樣的新娘輸出盛況,我的心裡一直有一個大問號,越南的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台灣駐越南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最早位於胡志明市第五郡的舊址,從前圍了一道牆,據說當時越南新娘在裡面接受簽證面談,從鄉下追上來的男友就倚在牆上哭,因此還有「哭牆」之稱。

「站在越南男人的立場上,當然是不高興的;」阿強帶著笑臉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女孩子因為經濟因素必須幫忙家庭,這一點卻是無可奈何、無法改變的。」他覺得越南人是自傲又悲情的,自傲的是,歷史上能夠打敗法、美兩大強國;悲情的卻是,為什麼現下仍過著如此貧困的生活。他強調越南人是很重視感情的民族,如果不是為了家裡窮到活不下去了,是絕不會選擇異國婚姻的,但他也覺得這種婚姻其實是一樁買賣,因為彼此並沒有感情基礎。

台越兩國的婚姻交流,在二○○○年到二○○四年到達巔峰,當時每年有超過一萬名以上的越南女性進入台灣家庭。大量的供需也引起一般人對跨國婚姻品質的憂慮。雙方在語言、風俗習慣不同的情形下,除了產生溝通不良的婚姻問題之外,虐待新娘與買賣婚姻也在越南社會造成極大的反彈,在媒體的放大處理之下,引起台越雙方的關注,在越南電視上甚至出現許多不堪的諷刺劇,將台灣「狼」的形象貶至谷底。

經濟因素是跨國婚姻的主要動力,越南鄉村女性外嫁他鄉的比例比城市要高許多,如今鄉村男子則面臨娶不到老婆的窘況。二○○四年時,下六省青年曾經舉行過示威活動,抗議政府隨便批准女孩子嫁台灣,並以拒絕當兵作為對抗。越南中央政府則以六十八號決議案,對於新郎與新娘年齡的差距不可過於懸殊、智力不足及肢體殘障者不能辦理結婚手續等條件,做出明確規定,用以安撫國內的輿論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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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江平原】

湄公河是中南半島最長的河流,總長四千九百零九公里,在越南境內河段長約二百三十公里。湄公河在越南分為南北兩大幹流,北部稱為前江,南段稱為後江,最後又成為九條支流注入出海口(南海),故稱九龍江。湄公河沖積而成的平原面積為越南最大的平原,約三萬九千六百平方公里,占越南全國總面積的八分之一,九龍江平原人口約兩千一百萬人,占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一。一九七五年四月,南北越統一後,改稱為九龍江平原。

越南當地也將九龍江平原通稱為下六省,指的是胡志明市以南的六個農業大省,但下六省為舊稱,經過不斷的行政區劃分,如今細劃為一個直轄市及十二個省分︰隆安省、安江省、同塔省、前江省、建江省、永隆省、檳椥省、茶榮省、朔莊省、後江省、薄遼省、金甌省。

九龍江平原上的稻米一年三熟,北部的紅河平原與南部的九龍江平原,為越南全國最主要的稻米生產糧倉。一九八八年以前,越南的糧食還無法自給自足,每年必須自外國進口稻米五十到一百萬噸,一九八九年,首度出口大米一百五十萬噸,不久即搖身一變,成為僅次於泰國的世界第二大稻米出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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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公河畔的台灣囝仔】

穿越九龍江平原上的縱橫水道,跨河來到了永隆省(Vinh Long),事實上,牽引我們來到這個農業大省的是一則「台灣囡仔流落湄公河畔」的大標題。根據媒體報導有三千名台灣囡仔流落於湄公河岸的永隆省。伊甸基金會與《商業周刊》亦據此合辦一場台越兒募款活動,纍聚台灣社會的愛心,募集了一千五百萬元新台幣。

然實際查證發現,三千名似乎是有些誇張了。駐胡志明市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處長陳杉林嚴正地告訴我們︰根據台灣內政部的統計,截至去年為止,十二歲以下持台灣護照,兩年之內滯越未歸者僅約八百名,這些台越兒亦並非全數為清貧的流浪兒,其中有許多還是台商的子女,他預估,真正所謂的不幸流落者應該不到兩百名。

在胡志明市的鬧區高樓採訪伊甸基金會時負責人也坦承,台越兒的情況特殊,其實數字很難估算,最初她們的根據是越南當地出刊的《青年報》上所提供的數字。她告訴我,目前伊甸在胡志明市、永隆市以及茶溫縣三地設有華語班,已經接引三十幾位台越兒入學,並送了十幾位回台灣。親自造訪永隆省的伊甸華語教室,想瞭解十三名台越兒上課的狀況,卻因適逢連續假期,因此無緣得見。

「教授華語就能解決接軌的問題嗎?」「如果這些孩子無法返回台灣,是否協助他們盡量融入當地社會,而不要將之標新立異,在別人的有色眼光下生活」。網路上對於這樣的募款活動,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聲音。政大講師,也是越南外籍配偶的陳凰鳳質疑這種活動與廣告背後的傲慢,認為這樣的募款活動不應該建立在貶低台越兒社會地位的基礎上,「主觀、輕率的錯誤與歧視無異」,作者在文末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關懷新移民有多年經驗,如今常駐胡志明市的許春惠表示,最初他們僅單純的想要為台越兒「鋪一條回家的路」,教授當地台越兒童學習華語,目的在銜接、縮短返台之後的適應期,沒有想到的是問題比這個還要複雜許多。這些孩子們的未來不確定性太高,一方面主要是因為他們多來自父母離異或破碎家庭,此外,許多來自鄉下的越南外籍配偶對於法律問題及本身權益缺乏資訊管道,處理態度因而遲疑不定。

「誰說孩子不能在媽媽的故鄉成長?誰說在湄公河畔長大的孩子就比較不幸?」在台灣攻讀碩士學位的越南姑娘文馨強調,「只要有愛,就能成長」。台灣人把孩子送到南部交由祖父母、外公外婆隔代撫養的應該也不少吧?文馨這樣反問我。「你說這些孩子是『台灣之子』,越南方面或許認定他們才是『越南之子』。有沒有考慮到這樣的思惟其實蠻傷越南人自尊的。」的確,孩子的親情滋育、文化教養與貧富生活方式並無絕對相關。

現任越南社會科學院中國研究所副所長馮氏惠,對於嫁到台灣的越南女性表示相當的關切。針對越南政府有關外籍配偶的第六十八號條文規定,辦理結婚登記手續期限僅需三十天,馮氏惠則建議,這條規定應該改為最短在六個月以上,「婚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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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市場 ↑ 美托水域上的諸多小島,對乘遊其間的歐美觀光客來說充滿異國風味。晨光中的水上市場,是湄公河最活色生香的水上舞台。
窯場一景 ↑ 窯場一景。戰後的越南人一直努力改善生活,勞動人力的充沛,也是越南經濟起飛的最大本錢。
擺渡女 ↑ 湄公河上的擺渡女阿幸。在越戰期間,越南女人以柔韌堅毅,為家庭撐起半邊天。這一群湄公河的女兒繼台越緊密的貿易關係之後,陸續以婚姻移民的形態進入台灣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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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則 留言

  1. 小黑 說:

    唉一定要嗚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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