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瀾滄上游 滾滾濁流下千里

撰文/孫敏
攝影/王志宏(經典雜誌總編輯)

晨,峽谷上空是一片深藍的天際。灰色的雲靜止達瑪拉山頂,等待著第一縷陽光為它們鍍上金色。桑煙在清冷的風中扶搖而上,飄往高渺的天庭。一切是那麼寧靜,天地間只有轉經人唰唰的腳步聲,以及隨著轉經筒發出的誦禱。但在這旋轉聲息裡,還有一個聲音傳來,遠遠的,很細微,但卻執著和肯定。那是河流的聲音。

聲音來自達瑪拉山下流過的扎曲,西邊的小班達山下是昂曲,座落在兩條河之間山上的則是強巴林寺,正俯瞰著它們在正前方的昌都河谷中匯合成瀾滄江,這條湯湯大河,就是從這裡開始,往遙遠的南方回歸海洋。

在藏語裡,「昌都」的意思是兩水交匯的地方,舊譯「察木多」。第三紀以來,青藏高原年輕的地殼不斷抬升,隆起為世界上最高的高原。印度板塊向歐亞板塊強烈擠壓,使得東西走向的喜馬拉雅山、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在藏東一帶突然轉了一個巨大的彎,往南北走向延伸。

這裡是遠東地區所有大江大河的發源地,河流密布,山嶺險峻,伯舒拉嶺、怒江、他念他翁山、瀾滄江、寧靜山、金沙江相間並列於大地之上,成為地球上最壯觀的地區之一。

這裡不僅有獨特的地理特色,還有特殊的歷史背景。歷史上,這片高原被稱作「康」,藏語有邊地的意思,是相對於衛藏地區(指現今西藏的西部)的拉薩和日喀則的中心地帶而言,包括了整個西藏東部以及與青海玉樹果洛、四川雅安阿壩和雲南西北相連的區域。自古以來,橫斷山區就存在著一些通道,西方藏學家把這些地區稱作漢藏走廊。

回溯一看,唐蕃時代有從長安到拉薩的直通驛道;元朝從漢藏交界處直到薩迦以下,設置過二十七個大驛站;明成祖永樂五年(公元一四○七年)下令恢復驛站,使中原通藏驛道保持著南北兩條路的暢通;清代,入藏驛道計有十條路線與拉薩、青海、四川、雲南相連。相傳文成公主就是經芒康、貢覺、察雅、昌都進入拉薩的。

在這些以河流維繫著的地緣關係裡,最不可思議的一條路是「茶馬古道」。它不是官道,只是一條民間的商道,但在「寧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缺茶」的青藏地區,它跨越整個橫斷山脈,從瀾滄江的下游到上游,數百年從未間斷,把滇茶帶到高原上的每一個角落。

許多年前,我在瀾滄江下游的思茅,見過一位老者講他當年趕馬幫馱茶葉的經歷。從瀾滄江邊的思普一帶,沿臨滄、大理進入西藏,是滇茶進藏的主要路線,他趕馬幫走過大理、麗江一帶,更多的時候是往南走,經過寮國、泰國和越南,一直到湄公河的出海口。帶去茶葉,換回山貨。很難想像從上游寒冷的荒涼地帶到炎熱的熱帶森林,從數千公尺的高原到零海拔的出海口,區區草木經濟,曾經維繫著數百年橫跨幾千公里的地理空間。

沿著河流書寫的歷史

西藏人每年三月和十月春秋兩季都要到思茅來。每當此時,從老荒田到洗馬河,一夜之間出現上千頂帳棚,綿延幾公里。那都是沿著瀾滄江下來的西藏馬幫,帶著他們的幾千頭牲口,就著水草扯起帳棚。燒茶的濃煙彌漫在洗馬河邊,人聲鼎沸,馬匹嘶嗚,好不熱鬧。吐蕃出良馬,因此,儘管語言不通,商人們總有討價還價的方式,以馬換取西藏必不可少的茶葉。

這部歷史是沿著河流書寫的,橫斷山脈就像一個巨大的走廊,在這個走廊中,千百年來,商人交換著物資,僧侶傳播著信仰,使節往來傳遞著鄰國間的友誼與紛爭,而百姓眾生沿著這些古老河流遷徒,尋找生息的家園。在這條河流開始的地方,你能感受到它奔湧的生命力量。沿著深深的河谷,正是不同文化的寬容和接納,不同民族和宗教的交流和往來,成就了這條靈性河流的自然與歷史之美。

太陽升起來了,低沉而莊嚴的誦經聲從強巴林寺的大殿裡傳出,那是幾百名年輕僧人在四月的薩格達娃為眾生祈禱。那聲音像滾動的雷聲,從天庭直達大地的深處,直達你的心靈。

懸崖邊,一隻碩大的禿鷲如直升機一般從山谷中升起,乘著上升的氣流掠過峽谷,落在我後方的天葬台上。今天,那裡沒有生者也沒有死者,只有五彩的經幡在冷風中獵獵作響。禿鷲兀自徘徊,傲視著曠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從強巴林寺下山,不到五分鐘就從天國返回塵世,三百公尺外就是昌都最熱鬧的市中心。城市建在峽谷裡有限的幾個台地上,公路沿江而建,房子也是沿江而蓋,整個城市已經滿得快擠到江裡去了。

路邊有家小店,賣酥油燈、轉經筒、金剛杵和袈裟之類。店主人會說一些藏語語法的漢話。我告訴他我從昆明來,可是他唯一知道的漢地是重慶,因為重慶在昌都有援建項目。他不知道昆明在哪里。我說重慶在昌都的東邊,昆明在南邊,是兩個方向。但不論怎麼解釋,他都一臉迷惑,就像我說昆明在月亮上一樣。我突然想到卡瓦格博神山,那是雲南與藏地在地理和精神上的聯繫。我說「昆明在卡瓦格博的南方。」他眼睛一亮「卡瓦格博!去過,藏曆水羊年我開車帶媽媽去的。」他臉上豁然露出開心的笑容。我早該知道,在西藏的很多地方,地理方位是形而上的。

由於五月分連續下雨,滇藏公路因泥石流中斷,我只能選擇從成都進入昌都。民國時期,康區曾經作為一個獨立的行政區域叫做西康省,只是因為天高地遠的,這個省級行政區始終沒有正常運作,直到一九五○年代撤銷後,被分別劃到了西藏、四川和雲南。

昌都是康區的交通樞紐,歷史上一直都是進入西藏腹地的門戶,而且必須從海拔五百公尺的成都起飛,然後降落在四千三百公尺的高原上才算抵達。

活佛庇佑的扎曲河谷

下雨了。與司機紮西約定如果下雨就不上路,這在昌都是規矩。那天晚上一直等到夜裡十二點雨停了,確定不會有大雨之後,才與紮西電話聯繫了第二天早晨出發。我們沿扎曲北上。新改道的三一七國道繞開了達瑪拉山,沿著扎曲走,只是平坦的柏油路沒走多遠,就拐入了扎曲河谷崎嶇的山道。

頭晚下了雨,河水是紅色的,像血液。河床中築有攔木料的障礙,那是早先的林場用來攔住順河流下的木料。在河谷地帶砍樹有種特殊的運輸法,叫「下麵條」,即在上游砍了樹,推到河裡,讓河水沖到下游較平緩處再撈上來。從前見過雲南境內的金沙江上「下麵條」,沒想到在海拔這麼高的瀾滄江源頭地區也下過麵條。

森林劊子手大規模的砍伐,幾十年時間就剃光了幾千年的森林。只要下雨,雨水沖刷高原上珍貴的土壤,河裡流著的就是血。不穩定的山體隨時可能垮塌。

開闊的河谷地帶是西藏重要的農區,這兒和牧區彼此交換青稞和酥油,糌粑、酥油和茶是藏區維繫生命的基本食物。五、六月是高原最美麗的季節。短暫的春夏之間,植物抓緊每一秒鐘發芽、開花與結果,動物們也抓緊一切機會進食並儲備過冬食物。不時有旱獺(Marmota himalayana)爬在石頭上曬太陽,或是在大樹下聚會。

旱獺在當地亦被稱作雪豬,陪我上路的漢族朋友說,雪豬全身都是寶,皮毛作護腰可防風濕病,早年進藏的人用雪豬的脂肪治雪盲。紮西聽了接話就說:「我們不打雪豬,如果有人打了雪豬,這家人的姑娘都嫁不出去。人家會說,這是打雪豬的人家。」

他曾經跟我說過,前些年康區時興起在藏袍上鑲狐狸皮、水獺皮和貂皮,以炫耀財富。今年春節突然就沒有人穿了。有一個婦女身上的藏袍上才鑲了手指寬的一條邊,就被行人圍觀叫噓。我問為什麼?他回:「活佛說了,這不是我們的傳統,你不買就沒人賣,也就沒有人去捕殺這些可憐的動物。」

當我們進入狹窄的峽谷地帶時,紮西就不再說話,專注開車。這條當年林場運木料的公路,像是在懸崖上摳出來的,只夠一輛越野車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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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食糌粑 ↑ 藏族的主食糌粑,作法是將炒熟的青稞或麥類,先放進石磨研磨成粉之後,再加入酥油茶,最後用手調成凝稠塊進食。
藏式工法 ↑ 當地人對橫渡瀾滄江,已累積出流傳世代的方法。一座橫跨昂曲,採用藏式工法架木疊石築成的橋。
鋼纜吊橋 ↑ 亙古江河,經幡飄揚。新石器時代,五千年前卡若人沿著瀾滄江,建造居址,今天藏民仍在同一條河流上,度日悠悠。圖為德欽瀾滄江上的鋼纜吊橋。(攝影/CTP/謝光輝)
繪製唐卡 ↑ 老畫家嘎嗎德勒繪製唐卡的情形,他畫唐卡是祖傳的,傳了多少代不知道,他只知道母親的爺爺就是著名畫師。(攝影/孫敏)
金色經輪 ↑ 三名小孩轉動金色經輪,雪域民族在大江源頭,累積一世福德。(攝影/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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