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印記】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作品,照片只是證據

撰文.攝影/張雍

初上帝在創造歐洲時,給了西班牙人美麗的海洋,替法國人保留了肥沃的土壤,眼看忙碌的工作即將告一段落,正準備休息的當下,一群人急忙跑到上帝跟前,邊喘氣邊嚷嚷:「那我們呢?那我們呢……?」上帝這才驚覺工作尚未完成,摸摸口袋回答道:「喔,這樣好了,還有塊可愛的小地方,原本只想保留給自己珍藏,若你們不介意的話,就送給你們吧……」於是,這塊 「可愛的小地方」,就成了今日的斯洛維尼亞……。

二○二三年,是我旅居歐洲的第二十年。我有兩個家,相距九千二百三十五公里,時差七小時。台灣,是我從小成長的家鄉,歐洲人口中的「福爾摩沙(Formosa)」,另一個家則是二○一○年起常住、位於巴爾幹半島北端的斯洛維尼亞(Slovenia)。這裡是太太的家鄉、兩個女兒出生的地方,當地人驕傲地宣稱這裡是「阿爾卑斯山陽光總是閃耀的一側」。一九九一年從前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SFR Yugoslavia)獨立的斯洛維尼亞(非常幸運,這裡戰爭只有短短十天,鄰國克羅埃西亞的戰事則持續了四年),與義大利、奧地利、匈牙利與克羅埃西亞四國相鄰、面積約兩萬多平方公里的中歐小國,只有瑞士的一半、與美國紐澤西州面積相當,斯洛維尼亞境內60%的土地為林地所覆蓋,森林覆蓋率在歐盟境內僅次於瑞典和芬蘭,全國總人口數約兩百一十多萬,差不多是新北市人口的一半。

自己是台北長大的都市小孩。先前在捷克布拉格求學那七年也都是以城市為主要生活圈,二○一○年夏天,剛搬到斯洛維尼亞的第一印象是——確實是個綠意盎然的國家,視線所及之處是各種深淺、形狀不一的綠色色塊,彩度與層次、反差和純度相似也不盡相同的綠色筆觸,有如童話故事插圖般的綠翠湖泊、奔流在高聳峽谷間的品綠溪流、早春山巒頂部一叢叢嫩綠的枝枒、更別提那一片片茂密油綠的針葉森林、還有一座座猶如鋪上綠茸地毯的高原,整個國家像極了那座專門收藏綠意的博物館。代表斯洛維尼亞參加國際賽事的運動員們,國家隊的制服,想當然爾也是以青綠、翠綠或墨綠色彼此搭配穿插。

介於朱利安阿爾卑斯山(Julian Alps)、亞得里亞海(Adriatic Sea)以及中歐喀爾巴阡盆地(Kárpát-medence)之間這片小而美的土地上,當地人與身旁大自然的關係分外緊密,週末假日,斯洛維尼亞人喜歡在山裡待上一整天,或在溪邊露營、划著小艇於寧靜的湖面上聆聽大自然天籟、追逐著浮雲;暑假時(斯洛維尼亞人一般至少有兩週的年假),與其他歐洲人一樣,最喜歡去克羅埃西亞海邊或小島上度假(不僅因為斯國海岸線只有四十六公里,先前南斯拉夫時期兩者隸屬於同一個國家,許多斯洛維尼亞人至今仍在克羅埃西亞擁有自己的度假小屋)。

剛搬到斯洛維尼亞時,太太Anja待產前後,近兩年的時間,我們住在岳父母家——斯國北部距離首都盧比安娜六十五公里、離奧地利車程僅二十分鐘的斯洛文.格拉代茨(Slovenj Gradec),居民總數僅一萬七千多人的山城。

二○一○年夏天初次拜訪的印象是沿途山路迂迴曲折,每次轉彎後的景致都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猶如電影《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裡令人心曠神怡的草原場景那樣;綠草如茵的山坡伴隨著翩翩起舞的草浪,相較於先前台北或布拉格市區常見的緊張與冗雜,斯洛維尼亞鄉間田園詩意盎然的灑脫,是讓人感到內心平靜的優雅。鄉間小路上久久才出現幾台意興闌珊的車輛,造型樸質的農舍星散地點綴在田野中央,兩層樓的平房整齊地依偎在山坡上,橘紅色四十五度角的屋頂,不難想像冬季豐沛的雪量。沿途也見著成群的牛羊、老奶奶深紫色顯眼的圍裙,邊揮手邊呼喝著孫女們回家,猜想熱騰騰的午餐定已在餐桌上;車窗縫隙飄來陣陣芳草的清香,車窗配上雨刷猶如畫家調色盤和畫筆那樣,塗滿了讓人目不暇給的綠色顏料,斯洛維尼亞鄉間脫俗的恬靜與幽雅,有如醍醐灌頂的清新,初次見面便已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

我們也在這裡迎接了我們大女兒——張曉的出生。單名一個「曉」字,不只因為她是在清曉時分來到這個世界上,正因為她的出現,我的世界,更準確地說,自己看待眼前世界的方式,在初為人父、生活環境轉換後隨即出現了鮮明的轉變(更別提得從頭開始學習另一種陌生的語言);確實是生命故事一段全新的篇章、三人一組另一趟大旅行的開場。她出生那天在日記裡自己這樣寫道:「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也是我們首次正式與張曉見面。母女平安,醫院探訪時間只到傍晚七點。一個人走過啤酒花剛冒出新芽的田野。永遠記得,當天傍晚夕陽的光澤並不常見,微弱卻溫暖的一道光線若隱若現,彷彿折射自另外一個象限,我意識到腳下正踩著的地面,有種全新的質地——那是個顯得更扎實、觸感更緊密的世界……」

開展生命故事的新篇章

岳父岳母家沒有圍牆,從後院往前直直走去兩百公尺外,就是太太小時候與鄰居孩子們在裡邊祕密基地玩耍的那片森林,我們經常在裡邊散步,帶著貓咪一起,少了城市的喧囂,在大自然的陪伴下,關於當時準爸爸心情的醞釀,甚或太太懷孕時的舒壓,森林裡每棵樹就靜靜地杵在那兒,一副隨時願意聆聽你分享的模樣。一日傍晚,隔著茂密的森林我看見前方客廳裡的光影,像極了一幅筆觸內斂,色調溫馨的寫實畫,頓時間,心底有個篤定的聲音跟自己講悄悄話:「生活,不才是最重要的作品?」這是我在斯洛維尼亞學到的第一堂課。記得當天晚上,在日記裡寫了封信給當年那個二十五歲的自己:「我想謝謝你,當時每天工作十小時,週一至週五睡在廣告製片公司辦公室那張沙發上,你仍不放棄想到很遠的地方看看、感受遠方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故事的堅持與想法。謝謝你當時那股莫名的勇氣,買了那張飛往歐洲的單程機票,讓我有機會以忠於『自己』的方式,延續那股勇氣,持續書寫屬於自己的劇情……」,那封信當然無法投遞,畢竟再專業的郵差也無法穿越時空送信,但那彷彿「初衷」一般、二十五歲年輕且好奇的那個自己,我始終沒有忘記,無論是大女兒出生的產房裡,或者哪一段攝影故事顯得不可思議的場景,他始終陪著我一起去探個究竟,一轉眼,竟已二十年過去……。

斯洛維尼亞小鎮日常作息和大自然有種奇妙的聯繫,很有默契地構成某種和諧的互動與韻律。包含岳父母在內,這裡居民們除了休耕的寒冬之外,鮮少在超市裡購買蔬果——只因自家菜園距離自家餐桌最近。初夏,森林裡尋採藍莓的人潮是當地村民全家齊動員的奇特風景,自家栽種的有機番茄扎實且香甜的口感,保證讓你的味蕾變得挑剔;六月分,是櫻桃熟成的季節、九月底,農家忙著收割田野間的啤酒花及玉蜀黍,院子裡還有結實累累的葡萄果粒、肥美的紅柿與落了一地的野生板栗。初秋午後一場雷雨,新鮮蘑菇接連在森林裡現身的耳語總吸引了大批識貨老饕們群聚;入秋之後第一個週末全家一同採收蘋果的傳統,連剛學會走路的張曉也迫不及待想要參與,部分蘋果被榨成果汁,另一半則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儲藏室裡,連同先前已採收的大蒜、洋蔥、核桃以及新製成的果醬、醃黃瓜和甜菜等,不僅將陪伴全家人度過漫長的冬季,更是已傳承好幾個世代的共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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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城市喧囂 ↑ 張雍太太待產期間,一家人在斯洛文.格拉代茨遠離城市喧囂,山林與田野彷彿也是家人。
斯國東南部的白區 ↑ 斯國東南部的白區(Bela Krajina)以隨處可見的白樺樹而得名,這裡也是張雍岳母的家鄉,每年暑假全家必會在此待上至少一週。
中東難民潮時築鐵網 ↑ 當年中東難民潮其中一批經由克羅埃西亞搶進斯洛維尼亞,政府在邊界築鐵網,部分仍在。
健行假期 ↑ 張雍一家四口與大女兒同學共三個家庭,一起在斯國西北部山城妥明(Tolmin)山上小屋度過難忘的健行假期。
斯洛文.格拉代茨山頂隆冬雪景 ↑ 斯洛維尼亞北部與奧地利交界處,山城斯洛文.格拉代茨山頂如詩如畫的隆冬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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