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不確定性讓人生更奇妙

撰文/王思熙

界因存在「不確定性」而奇妙;人生因存在「不確定性」而有各種可能。生活的轉角處有各種複雜的選擇,每個細微選擇,都足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對有些人來說,一生就是一場殘酷的硝煙,一生也是一座綿延重疊的山巒。人生從來不會也不可能走回頭路,硝煙過了,年華逝水流,流入了生命的長河;夕陽斜照,遁隱入山巔海角,從此山海就是一生,一生也就成為山海,一粟飄渺。

山自蒼翠,人自凋零,當年泰北孤軍帶著悲憤,一個個沒入歲月的長河裡了。「斯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縷縷餘情若顯若隱,帶著些許餘溫任人憑弔。我們在泰北山區踽踽而行,不是為了享受登山的那分閒情,而是為了尋思那些年代悲劇的餘溫。

因緣不可思議,一九九四年慈濟為了扶困泰北難民,盤山越嶺,走過漫長的泰北山區,曾經停佇滿嘎拉村和村民長談。一九九五年「慈濟泰北三年扶困計畫」正式啟動,「安心、安身、安生」三安援助全面推進,也就在這一年滿嘎拉慈濟村援建完成,加速翻轉村民否極泰來的命運。

現在村裡仍然有四百餘人,大多數是孤軍的後裔,他們的祖父輩都是因「國共內戰」從滇緬一路顛沛流離來到泰北山區,並定居於滿嘎拉的異鄉。

內戰告一段落,他們的孤忠卻成為失敗一方的棄子,也成為歲月「停格」的難民,維生艱鉅,進退兩難,求助無門。那時,他們曾經被叫做「亞細亞的孤兒」。

魯福東先生不是孤軍後裔,也不是流離的難民,他是一九六七年在清邁省芳縣出生的標準華裔泰國人。父母早年從中國雲南省移居緬甸,其間曾到泰北清萊省回宗坡教傜族學習中文,魯福東出生後,父母舉家定居三努茶房。

他見證了「亞細亞的孤兒」的淚灑荒山,也肯定了慈濟泰北扶困工作的站高望遠,尤其對坐落在芳縣的清邁慈濟學校給予高度的讚嘆、鼓勵和支持。他說:「教育是牽動孩子未來的希望工程。慈濟願意在偏遠的泰北蓋這麼一所好的學校,是泰北弱勢孩子的福氣。」

為了表示對學校的支持,他捐贈茶苗,協助種植,從此泰國慈濟學校多了一個耕讀的空間,不僅能夠地盡其力,同時也落實了「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的建校理念,讓學生體驗農作和人事的辛苦,培養孩子對大地的感恩之心,珍惜得來不易的碗中糧、杯中茶。

在福東師兄的熱心聯繫下,我們找到三努茶房早年擔任滿嘎拉村自治會長徐雲峰先生,請他重返滿嘎拉慈濟村,細說當年篳路藍縷的過程和歷史。

其實,我們曾數度造訪滿嘎拉村,對當地的景物並不陌生,但對它的歷史源頭卻一無所知。一九九四年四月為了擬訂「泰北扶困計畫」,我們曾盤山越嶺,來到隱藏深山的滿嘎拉,當時目睹了難民居住木竹土牆、茅頂草屋的困境,經過數度協商,取得村民共識,決定整村重建,道路、水電一應俱全,雖然地處偏遠,卻也能鷄犬相聞有如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多年不見,相見已逾古稀之年,當年建村歷歷,情景湧現,彼此有說不完的陳年往事,道不盡的辛酸。現在我們最想知道的是:誰是滿嘎拉村的第一人?村落伊始哪幾戶人家先行落戶?之後又如何發展成數百人居住的華人村?既然我們已經整村重建了,村名又叫「滿嘎拉慈濟村」,就有責任追根探源。

徐雲峰用了洪荒之力,努力地打開記憶的寶盒,歷史斷斷續續地飛翔而出。他說,第一個到滿嘎拉的人叫高有貴。他是當年反共救國軍大陸工作隊西盟軍區成員之一,不屬三軍,也不是五軍,是馬俊國軍長的部下,被派到滿嘎拉山區從事情報工作。軍團解散後,決定留在山區,算是滿嘎拉開山的第一人。

之後,楊保昌搬來了,是移居滿嘎拉的第一戶。接著,李小發來了,是第二戶,普雙琴第三戶,第四戶高玉貴不僅來了,又勸動了親友陸續從海拔較高的對面山頭移居下來。人丁漸旺,山下三努茶房也有人來了,加上為數不多的少數民族,滿嘎拉村的雛形基本形成。只是那時住處雜亂無章,門簡屋陋,土路山廻,遇雨泥濘,進出山區,交通不便。

有教育背景的徐雲峰說,村子戶數多了,大家不忘本,希望孩子能學中文,承續中華文化,就蓋了兩三間極為簡單的教室,由他擔任校長兼老師,村裡第一個大學生普開秀就是他的學生。

後來慈濟整村重建了三十五戶,滿嘎拉煥然一新,土路舖成水泥路,電線桿也立起來了;水電無虞,同時慈濟又請農業專家對村民進行農業輔導,種植果樹和茶葉。經濟條件改善了,後代接受較好的教育了,整村活起來了。村內的中文學校擴建,學生也從原先二十來人,增加到一百多人,有些學生還從遠處前來就讀。

徐會長還記得,建村工程是由當地華人李開明承包,他一天給八十元的工資,用以工代賑的方式就地找工人,工程才得以在一九九五年三月六日奠基,同年六月一日正式啟用。二十八個年頭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健在的、過往的,我們一併致上問候。

泰北疊巒層山,蜿蜒厚重,山中的每個人過著的也是厚重的生活,辛酸苦辣,面對不可知的未來,細述起來,人人都可以用血淚鍛鐫成一本厚重書。時過境遷,時代不同了,現在又有誰能夠關注這段戰亂的不堪歷史。

徐會長的一生也有一段不同尋常的傳奇。他原是緬甸玉石商人,從緬甸駝玉石經過怒江、薩爾溫江到泰北作生意。因遇人不淑,被合伙人詐騙,資金血本無歸,導致經商失敗,後來一路浪跡,來到泰北三努茶房,幫助魯福東的哥哥魯昶東趕馬運貨,做了傳說中的馬幫。

馬幫成隊,一個人趕著數匹馬,在山區幫人運送物資,一趟行程可能三、五天或數個禮拜,沿途山路難行,盜匪出沒難防,人人配帶刀槍,餐風露宿,非常辛苦,但他說為了生活,工資雖然微薄,再苦也要做。

滿嘎拉成村後,他眼光獨到,從三努茶房移居滿嘎拉,開墾出一百多萊的土地(六萊約一公頃),在山區裡開創出了一片天。

回首前塵,他不勝唏噓地說:「當年生活實在太苦了,物質條件匱乏固然苦,前途茫茫,心靈的惶恐與絕望更苦。那種苦是難以言喻的,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

接著他說:「後來慈濟來了,幫我們蓋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慈濟村,水電也進村了。又辦理農業講習,教會我們先進的農業技術,改變過去我們刀耕火種的耕作方式,產能大幅提升,品質提高。過去是看天吃飯,現在一公斤荔枝可賣二十元泰銖,八十萊土地一年平均可收三萬公斤,一年光是果樹至少有六十萬泰銖收入,生活綽綽有餘了。如果沒有慈濟,就沒有今天的我們。」

徐雲峰會長今年七十八歲,在三十六歲那年他娶了曾經是他的學生的高金慧,兩人胼手胝足,終於苦盡甘來,育有三男兩女,都已事業有成。兩個女兒甚至領到台灣獎學金到台灣讀大學,目前都回到泰國在曼谷工作。

第一位在滿嘎拉村落戶的楊保昌,是雲南保山人,父親是軍人,剛到滿嘎拉一切從零開始,住的是簡陋的茅草屋,沒水沒電,白天墾地耕作,晚上山區一片黑幕,只有天上的星月與屋裡的燭光亮著,好在俗話說:「靠山吃山」,山林還能養著他們,生活雖然艱苦,但至少還能夠生存。

他聽說我們到滿嘎拉慈濟村了,特別來跟著我們敘舊。他用感恩的心情,激動地說道:「當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慈濟幫我們蓋了新村,又解決了道路和水電的問題,這些都是做夢都夢不到的,慈濟人的大愛情懷比父母還要好、還要深。」

為了要細說歷史,他特地回家拿來了由國防部頒給他父親的「雲南反共救國軍紀念章」,上面簡述了紀念章的頒發意義。其中提到雲南反共救軍因何成立,又如何幫助泰國在邊區立下戰功,取得泰北國軍的合法居留地位。結語是:「這群國軍前輩用鮮血寫下的傳奇歷史,足為國軍官兵永久典範。」區區的一塊紀念章,卻讓後代引以為榮。黨國果真厲害,戰爭果真無情!

接著我們來到廣華小學,校名叫廣華、其實它一點都不廣,如果稱為小華小學或許更能名符其實,因為全校師生不過七、八十個人而已,何況學生人數有逐年減少的趨勢。

面對蜿蜒起伏,一望無際的重疊山巒,全校師生一直過著「朝看曦日,夕看晚霞」的學習日子。那是一所教華語的學校,稱它為學校有點勉強,其實它是一個泰國小學生下課後來加強華語的補習班,是家長為了讓孩子不忘民族語言而硬撐起來的不是學校的學校。

滿嘎拉的村民,尤其是老一輩的孤軍後裔,每天遙望群山疊翠的那一邊,總希望能夠看到雲南的故鄉。但路遙千萬里,又隔萬重山,望鄉不可及,盼來的是百般難解的鄉愁。

鄉愁寄何處?寄望對文化的認同。於是,讓孩子學華語成為家長的移情寄望。因為語言是文化的根,有了根,就不忘本。他們相信每天有八十多位小朋友在泰文學校下課後,到廣華小學校來加強讀說寫的能力。

這裡是偏遠山區,交通不便,師資困難,即便有志工老師,但短暫停留一、二個月後就離開了,課程無法銜接,學習效果有限,一直困擾著學校。

現在幸有台灣兩位志工前來協助,一位是曾任職於慈濟基金會社工的蔡育芳,一位是畢業於台北教育大學的林秋水。兩位老師都很有愛心,很熱情,生活簡單,雖居山鄉陋室,卻不改其教育弱勢孩子的決心,令人敬佩!

林秋水老師年紀很輕,台北教育大學畢業後,在逸仙國小實習一年,就願意背起行囊,遠走山區,到年輕人視為畏途的泰北滿嘎拉村廣華小學當華語志工老師,確屬不易。穿著一襲長裙,更顯出與山巒配對的飄逸。

她說這裡的孩子非常單純,但專注力較不足,必須使出十八般武藝,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雖然辛苦,但孩子樸質天真的笑容,讓她樂在其中。

蔡育芬老師是慈濟委員,從大林慈濟醫院社工師退休後,先到非洲當志工服務兩年,又到廣華小學當華語志工老師,把證嚴上人開示的「人生難得今已得,寶貴的生命分秒不應空過」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一眼看到她穿著大愛感恩的淺綠色環保運動衫,就知道她應該是慈濟人,一問才確定她是慈濟委員。

蔡育芬有豐富的社工師經驗,懂得人們在想什麼,也知道孩子要的是什麼,有溫度的關懷是她的特長,同是慈濟人,能在千里之外的山區相逢,倍感親切。

除了教孩子華語,她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推動垃圾分類,做好環保。塑料用品氾濫成災,即使再偏遠的天邊海角,都不能倖免。她就是要把「不用、少用、回收再利用」的觀念推廣出去。

她說:「這裡空氣清新,有層疊的山巒,美的像天堂。孩子純樸天真,沒有任何心機,可愛的像天使一樣。和他們一起追跑,一起扮鬼臉嬉笑,都忘記自己的年齡,忘記山中還有歲月。」

我說:「妳如果能繼續留在山區修煉久一點,就可以成為長生不老的仙女了。」

廣華小學校長盤文才,今年五十五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多了幾許蒼老,或許是對校務過於操勞的緣故吧!

他要擔心的事情可多了。他擔心教師無以為繼,擔心教育資源不足,擔心孩子不來讀書,擔心教室老舊無力修補,擔心這,擔心那,但讓他最擔心的是來讀華語的孩子愈來愈少,村裡的華語教育恐成絕響。於是如何延續華語教育成為他餘生的重責大任。

村子還是二十多年前剛蓋好的村子,歲月如流水,年華有去無回的一代新人換舊人,老一輩走了,新一輩也緊跟後麈,逐年變老了。年輕的一輩不想留在山區,新舊難以交替。所幸村子裡仍然盡力留住中國的傳統文化與年節。無論是農曆春節、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都依古禮團圓、祭拜、慶祝,每到節日,學校就顯得非常熱鬧,老老少少齊聚,講述與享受那古老年節的傳說,或許這樣才能找到他們身分認同的文化基因吧!這種身在他鄉,心在故鄉,堅守歷史文化的根,令人動容。

不過讓人擔心的是「日久他鄉變故鄉」,總有一天,年輕人落地生根了,身分認同消失了,錯把他鄉當故鄉,到那時,只要華語消失了,傳統年節不再,故鄉就真的成為他鄉了。

和村民聊天是一種莫大的樂趣。友情愈陳愈香,難得歡聚一堂,話匣一打開,滔滔不絕,無話不談。從山居靜好,到大話江山;從青春年華,到滿面塵霜;從養兒育女,到柴米油鹽;從山的那邊,遙遠的故鄉,到現在安居山區的他鄉,濃濃的雲南鄉音,似乎猶帶對家鄉的眷戀。妳一句,他一句,像麻雀的叫聲,混聲合唱,初聽像個謎,細聽慢想,聲音像流動的符號,賦予人生的特定意義。頓時醒悟過來了,也明白起來了,那就是:「蹉跎遊子意,眷戀故鄉情。」此刻雨過天青,陽光乍現,大家不禁會心大笑了起來。

在校舍的牆面上寫著校歌,據說創作者是一位台灣志工,利用暑假來到廣華小學當華語老師時創作的《小泰陽》,成了廣華小學校歌。

廣華是夢想開始的地方
廣華是我們成長的家
賜予我們飛翔的翅膀
培育我們茁壯
上課時要專心
勤讀書要認真
用熱情去認識世界
守秩序有誠信
愛乾淨有禮貌
讓廣華能以我為榮

聽說這位當年熱情洋溢的志工已成世間的過客了,但過客留在山區的身影,卻成就了一段不凡的傳奇。他對山間學生的期許,隨著孩子嘹亮的歌聲,響遍山區。歌聲雖然短暫,也能化為永恆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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