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印記】從前有個宮前町 我的雙連回憶

撰文/廖志峰
攝影/劉子正(經典雜誌資深攝影)

年年底的時候,母親拿出了裝在舊盒子裡的一兩重金子給我,說是很多年前和父親在雙連買的,原本是打算我結婚時打成戒指給我,看來我是不結婚的,就讓我自己處理了。我問:很多年前是幾年前?母親說大約民國七十多年左右,那時父親手邊還有一點錢,就買了二兩,一兩給我弟弟,一兩給我。至少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後來照著盒子上的地址,台北市民生西路五十二號,想去找這舊日的銀樓,把金子換成現金,但沒找到,只有近二十年來新開的銀樓,遲疑了一下,仍是把金子換成了酒錢,那些錢大部分流向打鐵町,和朋友吃飯喝酒用掉,倒是這充滿復古懷舊意味的塑膠盒子,我始終捨不得丟,這是上世紀的記憶。物件是時光盒子,而民生西路是最主要的道路,通往過去的時光隧道。

躲閣樓看大人聊天的兒時

一九六四年,我在雙連出生,那一年彭明敏教授和他的學生謝聰敏、魏廷朝共同提出「台灣人自救宣言」,我則開始了在人世的行旅,在台北市區幾度遷徙,最後落腳基隆。不過,年近花甲卻愈來愈思念出生地雙連,感覺那裡蘊含了生命的原始碼。三歲時,祖父把雙連的房子賣了,沿著淡水線的軌道,舉家搬到了劍潭,來自新店安坑的祖父為何選擇雙連落腳?又為什麼搬到劍潭?少有人問,知道實情的大人則覺得沒什麼好說的,只有我著迷於往事。不能像普魯斯特那樣鉅細靡遺,滔滔不絕地說著生命故事,令我懊惱。隨著年歲漸增,親友逐漸老去或謝世,我有了一種濃重的思鄉,常想起小時候的生活,想在那裡重見故人。

一九六七年,家族從雙連搬到劍潭以後,祖母有時也會帶我回雙連找老街坊串門子,吐一吐生活的苦水,抱怨兒子們以及媳婦們的不肖,這樣通常是一個下午,造訪的時間避開了午飯和晚飯時間的尷尬。我在老街坊還沒有改建的房子中想像我們家曾經的樣子:磚造一樓半的房子前有騎樓,內有大天井,屋中還有閣樓。我就躲在閣樓看著樓下大人的談天,隱隱的聲音,微小的動作,彷彿一齣默片,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喜歡閣樓的開始?

舊居有一些片段的影像,照片據說都是鄰居拍的,沒有人記得他的姓名長相,只知他有相機,喜歡拍我們這些小孩在巷道奔跑嬉鬧的表情,然後洗了送來,成了過去生活的明證,街道,舊居,和我們。庶民小歷史就這樣留下來了,我因此記得那條永恆的民生西路四十五巷五弄,照片上的街道看起來很寬,日後尋訪發覺只能容納一部車子開過,但已自成天地,照片留住的不只是我們的童稚歲月,還有老屋的部分容顏。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在巷弄裡奔跑的照片,那張帶著笑的照片可能是這生最歡樂無憂的定格。童時步伐不穩,跑起來仆仆顛,長輩們總笑說:莫怪是酒空的仔。

老家神奇的一樓半老房子裡擠了祖父母的四個兒子和二個女兒,後來其中三個兒子成家,各生下六個、四個、一個小孩,小孩和未成家的小叔睡在半(閣)樓,我經常想,到底是怎麼擠的?這或許是搬到劍潭的主因。家裡的小孩太多了,像放山雞一樣滿街跑。相簿裡我幾乎沒有和父母合照的照片,父母親哪裡去了?倒是有一次住在安坑的外婆來了,抱著我照一張,我們都稱呼外婆是內山阿嬤,以為內山是專有名詞。此後,每聽到葉啟田唱〈內山姑娘要出嫁〉都會想起來自內山的媽媽當年嫁來城市的心情。這張照片的珍貴在於把當年的客廳定格,陳設十分簡單,主要是一組沙發,占去了絕大部分的空間。

不過我猜客廳是屬於大人的,小孩屬於騎樓和街道。老家所在的巷弄,一頭通向馬偕醫院的後牆,聽說牆後就是太平間;另一頭通向淡水線的鐵道,巷口右轉就是後來香火鼎盛的台北文昌宮,不過當年文昌宮只是沿著鐵道柵欄搭起的小廟,坐西向東,和今日坐東向西,金碧輝煌的氣派格局,完全是兩回事,文昌宮的遷移重建起因是淡水線的停駛與捷運的興建。以前每逢考試,祖母總帶我來上香參拜,當年的身高只到香爐的高度,連神明也看不到,考不好只能怪自己。

我見過馬偕醫院二層樓的紅磚洋樓式建築,祖父重病時送的醫院就是馬偕醫院;爸爸酒駕肇禍時,同車的媽媽也送到馬偕醫院急救,從此她只剩一隻眼睛看著這世界。童年以後的歲月,幾乎每回經過馬偕醫院時就想著我出生的地方,馬偕醫院遂成了一種標誌。歷史學者林衡道先生曾說:「馬偕醫院後面的那片住宅是在雙連埤填平後才蓋起來的,時間大約是一九五○年。」不過,三叔說他一九三九年在舊宅出生,所以建屋應該是更早的事。宮前町時代。這種加強磚造的房子,說是一層樓,其實是一層半,如果不是有這種隱藏的複式空間,我很難想像我們家族怎樣在這間房子裡共同生活。

前不久遇到三十年不見的朋友,聊起了雙連,他說他舅舅就曾在巷口開了診所,就是今天馬偕醫院旁的星巴克所在。我驚嘆一聲:好小的世界。只是,我完全不記得巷口的診所,雙連有一間侯耳鼻喉科倒是去了幾次。父親很少出現我的生活中,不過小學時一次高燒不退,父親背著我從劍潭搭了公車到雙連求醫的往事,歷歷在目。

祖母在劍潭的房子過世時我已搬到基隆,過世後,她的許多舊物和一張紅木桌子被清出,丟在圍牆外,我那天剛好路過,看見這張桌子被丟棄實在可惜,就載回了基隆,很多記憶要靠物件重建。我其實不知道到底要找回或聯結什麼,家族裡好像只剩我還在找一棟不存在的房子,以及重建不了的過去。至於這張紅木桌子還有另外一個故事,媽媽說祖母曾經把雙連的房子分租,某次,一個房客付不出房租,就以桌子抵押。紅木桌陪伴祖母直到最後,超過五十年,幾乎比所有的親人還要親。

片段記憶、無法重建的過去

我開始工作後,貸款在基隆買了自己的房子,從此不再到處遷徙,但是長期的長途通勤,還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於是我在雙連租了間套房,作為臨時過夜之所,回到出生地,彷彿就安心了。我住過頂樓加蓋的鐵皮屋,也住過地下室,地下室的牆壁上有一道神祕水痕,一次父親來,看到了水痕,忽然提到了雙連百年大溝的往事,我並沒有追問為何有這水溝?水溝後來怎麼了?沒想到,有一天這條宮前石砌大溝在一群地方文史工作者的熱心奔走下,重建天光,我才想起父親曾告訴我的事,心情不禁激動起來。可惜,父親已經過世多年,沒再見過這條童年的溝渠。父親很少聊他的心事或回憶,我不知道他的一切,雖然對他的生活路徑好奇,但拼不了多少碎片,是人生極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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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山線形公園 ↑ 原本鐵路淡水線的鐵道,如今在捷運中山站一帶成了民眾行走的「心中山線形公園」
台北馬偕醫院 ↑ 一九六五年左右的台北馬偕醫院,最早是二層樓的西式洋房。(圖片/馬偕醫院)
高施傳銅像 ↑ 現於捷運雙連站外的高施傳銅像,除了表彰過去鐵路站務員的義行,也是一種時代宣教的烙印。
捷運雙連站綠帶公園旁的市場 ↑ 沿著捷運雙連站綠帶公園旁的市場,還可以看到一點雙連過去的時代殘跡。對作者而言,雙連的魅力就是鄉愁,讓他一再地迴返,與過去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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