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集】苔蘚 微觀植物 宏觀生態

撰文/潘美玲(經典雜誌文稿召集人)
攝影/劉子正(經典雜誌資深攝影)

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清代袁枚的這一首《苔》詩,將苔蘚的微小而美好,點繪得恰到好處。

在文學家眾多描繪苔蘚的詩詞中,多以安靜、空靈來形塑青苔,唯獨袁枚獨樹一格,彷彿將我們的視覺,帶到了顯微鏡下。

微小而美好

電子儀表版上顯示:「溫度8∘C、溼度91%」,我們選擇了一個又溼又冷的天氣來到東眼山,跟著苔蘚專家楊玉鳳尋苔探蘚。

台灣位處熱帶與亞熱帶地區,海拔高低落差大,加上雨量豐沛,從平地到二千公尺以上的高山,都有苔蘚的蹤跡,全世界苔蘚共二萬三千多種,其中台灣就占一千四百種(苔類約九百種,蘚類及角蘚類則超過五百種)。有人形容苔蘚是「森林裡的精靈」,也因為通常苔蘚現身的場域多是幽靜的林道步道岩石上,一進入這樣的場域,不自覺地,人也跟著安靜下來。

「直立為苔,平鋪為蘚」楊玉鳳說,一般人能夠知道這一點的,就已經算很不錯了。因為苔蘚在台灣算是冷門知識。

蹲下身來,眼睛貼近端詳片狀體的地錢,雌株像一朵花傘般,從匍匐的片狀體尾端鑽出來,被形容成「一把高高舉著被颱風吹破的雨傘骨架」,雄株的花傘就美麗多了,傘面彷彿繪上了一朵棕色的古典印花。

此時,想像自己是喝了縮小藥水的愛麗絲,闖進了苔蘚「森林」,在花傘下放一隻宮崎駿的龍貓,偌大的森林裡,我們又看到了另一座微型森林!

這款微景觀魔法,除了敏銳的觀察力,還須要有豐富的想像力。苔蘚,提供人類不同的觀看尺度,帶你進入一個任意馳騁的想像空間。

疫情下的苔蘚熱

楊玉鳳在台中私立高中教授生物學,也擔任台灣苔蘚學會理事,工作之餘,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奉獻給苔蘚,她戲稱苔蘚是她的正牌「老公」。

進入她位於台中的住處,陽台就是養苔的實驗場域,除了用赤玉土、火山石、水苔種出綠色的瓶瓶罐罐,眼前還看到一顆顆海邊撿來的海廢浮球、家裡廢棄的逆滲透濾心,都能變身為養苔的小舞台,她也發明出以絲襪製做苔球,成為養苔發燒友的最愛。楊玉鳳希望提倡簡單、環保的養苔,不鼓勵高耗能養苔(例如開冷氣、買燈具補光照)。

「苔蘚對光照、溼度、溫度、土壤介質都相當敏感,並非一般人印象中的低賤好養。」為了不讓後人重蹈挫敗經歷,她無償公開許多養苔秘訣,利用自媒體經營臉書社團、部落格、IG,推廣苔蘚的科普知識。五年前成立的「愛苔社」,從最早的寥寥數百人,在疫情爆發之後,社員暴增,今日已經接近四萬名。

你的名字

對苔蘚的指認,除了記憶要如大象,眼力更要像老鷹,才能輕鬆達陣。因為苔蘚的葉形多端,有的與蕨類雷同,也與藻類一樣低矮,三者時常傻傻分不清,將草皮誤認成苔蘚也並不少見,認不得,叫不出名字,其實也無可厚非,因為全台灣的苔蘚有一千四百多種呢!

剛開始試著從外形(葉形、植物體、孢子體)進行粗淺辨識。羽毛狀的叫羽苔,葉形有如爆炸頭的為白髮苔與金髮苔,毫不精確卻顯逗趣取巧。後來找到更有趣的辨認法,鳳尾苔:葉片呈扁平扇狀,好像老師拿來當教鞭的「愛的小手」;蛇蘚:因葉片上有密集點狀如蛇紋一般,因而命名。走在東眼山的步道上楊玉鳳說:「你看,鞭蘚像不像我們比YA的手勢,只不過是把它顛倒過來看。」

一旦叫得出它們的名字,感覺距離就拉得好近,有一種結識了好友,或與舊友重逢的親切感。

把苔蘚寫進國歌的日本

若論全球最愛苔蘚的國家,應該非日本莫屬。日本的庭園造景中,苔蘚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是形狀、顏色還是觸感,都十分講究;苔蘚儼然成了日本獨特的侘寂美學的代表之一。

喜愛苔蘚的大和民族,甚至將苔蘚寫進國歌歌詞裡,期許日本如苔的生命力,永續生存。日本的苔蘚種類共一千八百多種,對此學門研究精細透徹,反觀台灣,所投入的人力與資源實在少得令人匪夷所思。國人的教育課程裡,苔蘚僅出現在國一下學期的自然科學課本上,短短一百個字不到。學界對苔蘚的研究至今仍停滯在傳統的分類學,對於苔蘚在生態系的角色及功能研究,鮮少著墨。

民間對苔蘚更是充滿迷思及誤解。許多人將苔蘚寫成苔「癬」而不自知,雖然是無心之過,但也足以窺見一般人對此小物的輕忽。

山上地面溼滑,多數人會認為是青苔所害? 因而有「苔蘚害人滑倒、容易滋生小黑蚊」這樣的認知。在平溪嘗試以苔蘚做為環境教育教材的于慧正告訴我:「苔蘚真的很溼,但其實並不滑,主要是受到附生其上的藍綠藻所株連。」
擋土牆上隨處可見的苔蘚,也曾被認為有破壞水泥結構的可能,楊玉鳳則表示,「苔蘚其實沒有根系(假根也不到半公分),它們可以聚集塵埃當自己的土,對岩石的風化能力不高,基本上是無害的。」

苔蘚,無用之物?

一般人眼中的苔蘚,屬於低等的陸生植物,個頭矮小,不開花又不結果,看似難登大雅之堂,然而,近幾年來在全球追求淨零排放的風潮下,泥炭苔的碳匯價值開始受到矚目。

森林淨化身心,苔蘚是背後推手,記得五年前第一次進入鴛鴦湖,就被蔓苔覆蓋的迷幻森林所吸引,在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教授張世杰的研究下,我們知道除了吸收降雨,苔蘚也可以攔截雲霧森林中的水分及養分,改變生態系裡的水文平衡與養分循環。

苔蘚也是河烏、鷦鷯等鳥類築巢的主要建材;德國工業區曾以苔蘚生態牆來吸收空汙微粒淨化空氣;過去北極圈的愛斯基摩人拿苔蘚做尿布、鞋墊、燈芯;現代則有生技公司利用特定苔蘚製作面膜;中國的中醫領域以苔蘚入藥(外敷為主)也極普遍。

備受忽略的地球先驅植物

從熱帶海洋地區到南北兩極冰原都見得着它的蹤影,苔蘚,為地表生態織下一片片型態不一的精巧綠毯,微小而至關重要地存在著。美國苔蘚研究權威羅賓在著作中替苔蘚抱不平,她寫道:「苔蘚常被拿來與其他高等生物比較,而且著眼的都是一些苔蘚所缺少的:沒有花、沒有果實、沒有種子、沒有根系、沒有維管束、沒有木質部及韌皮部來輸送內部水分。」然而,這些「沒有」卻構成了苔蘚最單純的存在,「單純裡有優雅」是她對苔蘚的最高讚美。

苔蘚,一種安靜的植物,反而喚醒了人類的聽覺、視覺。泥盆紀時代,從水裡爬出來,成為地球第一株陸生植物,三億五千萬年後,仍以各種方式低調靜默地守護著這個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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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山的奧陶紀苔原 ↑ 進入太平山的奧陶紀苔原,苔蘚為森林織下一片詩意的綠毯。苔蘚能吸附空氣及水中的有害氣體、重金屬,時常成為測試大氣汙染的指標植物。(攝影/楊玉鳳)
淺刻地錢雄株 ↑ 淺刻地錢雄株(右圖)。苔蘚是一種沒有維管束的植物、沒有葉脈(只有中肋)、沒有根系(只有假根),主要靠葉片吸收水分及礦物質、進行光合作用。
木靈苔 ↑ 木靈苔含著粒粒晶瑩剔透的「珍珠」。
京都寺廟庭院 ↑ 日本京都大原三千院著名的小地藏石雕,深受遊人喜愛。苔蘚是京都寺廟庭院重要的一部分,皆聘有專人悉心養護,盎然綠意令人頓感清涼自在。(攝影/朱和之)
出色的配角 ↑ 苔蘚廣泛被應用在園林造景及庭園盆栽上,一個最出色的配角,低調襯托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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