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鄰亞洲】阿拉的淬煉 海嘯週年後的大亞齊市

撰文/陳世慧(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杜志剛(經典雜誌攝影)

從在棉蘭機場等候飛往大亞齊市(Banda Aceh)的班機,我就聽到亞齊省以外的印尼人,對於亞齊人的種種「傳聞」。

「他們很封閉。」一個和我同樣要前往大亞齊市,採訪海嘯週年紀念的當地記者,在候機時對我說。至於是怎麼個封閉法,他則伊伊阿阿,半天說不清楚。

同樣的耳語,一直到我抵達大亞齊市(印尼亞齊省的首府)時,都依然還是如影隨形。

在一個由海嘯重建委員會BRR (Rehabilitation and Reconstruction Agency)為媒體安排的參訪活動裏,坐在大亞齊市最大的拜都拉瑪(Baiturrahman)清真寺中,一個擔任加拿大記者翻譯的雅加達人阿地,也一度在觀禮時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說:「聽到沒有,剛才那個戴禮帽的,從媒體席前走過去時,竟撂下一句狠話:你們如果不禱告,就不該出現在清真寺!」也是穆斯林的阿地一臉不以為然,至於我,則對亞齊人在宗教上的虔敬,及其中隱含的優越感,第一次有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也難怪亞齊人這麼驕傲。翻開歷史,地處印尼群島最西北端的亞齊,早在第七、八世紀之初,已經是個籠罩在伊斯蘭信仰下的獨立國王。長達五百多年的時間,特別是扼守麻六甲海峽的大亞齊市,不但是伊斯蘭教進入印尼的傳播者,土耳其、伊朗、埃及與印度穆斯林往返宣教的據點、東南亞信徒前往麥加朝聖的中繼站,包括中國的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時,都曾途經於此,並留下一口大鐘,陳列在大亞齊市的市立博物館。

「我們素有『麥加的前廊』(Mecca’s Front Verandah)之稱。」在腹地不大的大亞齊市,全市卻有超過一百八十座的清真寺;隨便找個人問,總會得到這樣帶點洋洋得意的答案。而如果你表示不懂Aceh一名的由來,他們則回報以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A就是Arabic(阿拉伯)、C是China(中國)、E是Europe(歐洲)、H是Hindu(印度),」隨即補上,「所以,我們是很早就國際化、全球化的!」

三十歲的費翠雅妮,是一個海嘯後志願從事心理輔導的醫師,據她說,她就出身於一個混血家庭。爺爺是亞齊人、奶奶是中國人、媽媽卻是印度人,所以她們一家四個小孩,膚色由深到淺,眼睛由小到大,頭髮由鬈到直,外型上的落差,讓人難以把他們聯想成一家人。

類似費翠雅妮的例子,在大亞齊市還真不少。在舊火車站前的傳統市場(Pasar Aceh)繞一圈,仔細觀察,會發現比起爪哇人的外型,亞齊人的面孔真的較多變化。此外,在加雅巴魯﹙Jaya Baru)區,甚至有一個土耳其村,村裏面住著的,全是土耳其的後裔。

但因此判斷亞齊人的開放性,還是太危險。至少對於印尼的爪哇人來說,亞齊人就是一個充滿排他性的民族。早在一九七○年代之前,由於爪哇島上住了 印尼百分之六十的人口,密度過高,印尼政府於是計畫性地實施境內移民,將爪哇人分散至蘇拉威西(Sulawesi)以及亞齊等地,順便藉由種族的多元化,稀釋地方上的民族主義。

亞齊人與爪哇人的歷史恩怨

沒想到爪哇移民到了亞齊後,因亞齊人自覺領域受到侵犯,對於爪哇人加以排斥甚至殺害,使得日後戒嚴令頒布後,以爪哇人為主體的政府軍進入亞齊,也採取報復性的屠殺。

然而亞齊人和爪哇人的恩怨,還可以追溯得更遠。除了亞齊曾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外,英國人在一八一五年統治印尼群島的六年間,唯獨亞齊保持獨立;其後印尼各地在十七世紀陸續被荷蘭併吞時,也只有以大亞齊市為中心的亞齊省,憑藉堅定的信仰,與俱為基督教徒的荷蘭軍周旋到底,不但未被染指,還成為印尼的獨立運動,固若金湯的復興基地。

那之後,雖然荷蘭人展開一場長達四十一年的「亞齊戰爭」(The Aceh War),犧牲近一萬名士兵後,總算把控制權延伸到亞齊,但那段浴血奮戰的光榮歷史,已深深嵌進亞齊人的記憶,成為他們傲視全印尼,特別是爪哇人的另一個原因。

遺憾的是,在印尼獨立之後,由於蘇卡諾(Sokarno)政權非但沒有兌現讓亞齊成為一個「自治省」(Special regional status)的承諾,還摘除亞齊的省級地位,讓爪哇人獨攬大權,刻意排斥亞齊人。一九五三年,亞齊終於爆發了武裝暴動,並在接下來二十三年大大小小的游擊戰後,於一九七六年,在瑞典宣示「亞齊獨立運動」(Free Aceh Movement)的成立。

「但把亞齊和印尼中央政府的問題,聚焦在獨立與統一的政治鬥爭上,是太過簡化的說法。」阿古斯(Agus),一位留學英國,經常為《雅加達時報》(Jakarta Post)撰寫專欄、土生土長的亞齊人提醒,「印尼中央政府從未公平對待亞齊,才是迫使亞齊人起而反抗的主因。」

眾所周知,亞齊蘊藏有豐富的自然資源,但從一九七○年代起,印尼軍政府發現亞齊蘊有豐富的石油後,印尼貪污傳統之始作俑者總統蘇哈托(Soharto),其家族企業與美國Exxon Mobil等油公司,便進入亞齊瘋狂地開採。

傾斜的正義

蘇哈托下台之後,幾位繼任的總統雖不致於那麼囂張,但在政策上,油田的管理階級,依然以爪哇人為主,亞齊人只能從事低階的工作;不過最讓亞齊人忿忿不平的還是,油田為印尼創造了三成的總稅收,但重投亞齊的建設,只有不到百分之五;而亞齊其他的天然資然,舉凡肥料、水泥、鋸木、棕櫚油、咖啡、藤、橡膠、紙等,每年為印尼賺進三十億美元的外匯,所有利潤,卻多數被拿去建設雅加達,而非回饋亞齊!

「印尼政府對我們非常不公平。」曾經到雅加達唸書的桑卻,求學時間,只要看到雅加達正在進行什麼公共建設,非但不覺得高興,還感到一股錐心之痛。「那是一種家裏遭了小偷的感覺,」桑卻說,亞齊值得獲得更多,特別是社會的公平與正義!

只是桑卻口中有待討回的公平正義,在亞齊獨立運動斷續進行數十年後,還是遙不可及。隨著對抗的時日延長,亞獨與中央越來越勢如水火;前者素來視後者為繼荷蘭之後,第二個「外來殖民者」;後者也當前者為心腹大患;過去亞齊人的頑強與剽悍,一度是印尼抵禦外侮的強大後盾,如今被用來對付「自己」,叫人格外頭疼。

事實上,複數民族國家如印尼者,各地的分離意識就如同一個個的死結。不管是伊里安查亞(Irian Jaya)、馬魯古(Maluku)或北蘇拉威西(Sulawesi Utara),都各有不同的文化、歷史因素想要脫離印尼。害怕亞齊一旦獨立,牽動骨牌效應,印尼共和國就此分崩離析,一九九一年,印尼軍方悍然進入亞齊建立軍事占領區,展開十年的軍事統治;從此明裏暗底的屠殺無日無之,無辜犧牲的亞齊百姓,高達五千多人。

「那時在鄉下常有人晚上被帶走,隔天就看到他的屍首,橫陳在附近水溝。」在亞齊市場賣水果的瓦第,引述聽來的傳言。「不過大亞齊市畢竟是比較大的縣城,害怕消息容易走漏,軍隊比較收斂;但那段時間,我偶爾還是會聽到半夜的街頭,傳來零星的槍聲。」瓦第進一步補充。

其實那段時間,大亞齊街頭傳來的,豈止是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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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亞齊市Banda Aceh檔案】

  • 位置:大亞齊市是印尼亞齊省的首府,位於蘇門答臘島的最西北端,扼守麻六甲海峽。歷史上,是穆斯林從東方到麥加朝聖的必經之處,因而被稱為「麥加的前廊」。
  • 面積: 六十點一平方公里
  • 民族: 主要由莫巴拉、美拉尼西亞、馬來人組成;但緣於地理位置特殊,也有許多印度、中國、西班牙、土耳其、荷蘭人與當地人的混血後裔。
  • 人口: 海嘯發生前約十五萬人,海嘯過後僅存七萬多人。
  • 宗教: 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信奉伊斯蘭教;全市有一百八十多座清真寺、五座基督教堂與兩間佛寺。

家園殘破 ↑ 一年前的大海嘯,奪走了許多亞齊人寶貴的性命;一年後,即使重建緩慢,家園殘破,活下來的人,仍不能放棄思索未來。
理髮廳 ↑ 曾塞滿汙泥的理髮廳,清理後燈火再度通明,大家努力回復正常生活。
海嘯發生日期 ↑ 記憶是短暫的,人是善忘的,但災民的傷痛,卻真實而久遠。一堵寫著海嘯發生日期的殘牆猶如提醒眾人:重建腳步須再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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