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晚到半世紀的幽會

撰文/王思熙

今夜

臨河觀水,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二○一八年,五月二十二日,下午七時,五十年半世紀,大學同班同學畢業後晚到的約會,雖非全員到齊,僅少數赴約,已堪告慰。

情誼依舊,朱顏已改,顰眉蹙額,鄉音還在。婉約的,依舊婉約;爽朗的,依舊爽朗;含蓄的,依舊含蓄;豪邁的,依舊豪邁,個性如故,未隨髮稀鬢白而改。

把手言歡,從二十多歲到七十餘歲,歲月刻痕,風霜留跡,徒顯暮日夕陽的餘暉,老態已於龍鐘,過去種種無法喚回,只能捕捉遠去的記憶,彷若白髮宮女,回敘繁花往事,咀嚼芳香餘味,人生七十還能有幾回,餐敘暢談,放開今夜。

說好

今夜不談政治,只談年少輕狂。

少小離家老大回,多少離情別意。五十年前的快意恩仇,談笑間,前嫌盡釋,化作輕煙一縷,飄然而去。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峯頂,月下披雲嘯一聲。」人逾七十,漸入空靈,紅塵俗事,輕嘯一聲足矣。

「松下兩函經,問道無餘說」,仰觀秋夜繁星,坐聽孟夏蟲鳴,可以運動、腦動與互動,但要有自知之明,做好政治的隱形人。政治充滿算計與鬥爭,正邪難辨,是非難分,唇槍舌劍,翻臉無情。沾上了,陰風冷雨;摔開了,雨過天晴。

同學中,儘管有人心中塊壘難消,鬱卒難抑,滿腹委屈,無處宣洩。但說好了,約定了,一言九鼎 ,一諾千金,守住然諾,不失當年豪情。

自我解嘲,可以童叟無欺;相互調侃,可以老少咸宜。大鳴大放,你一言,我一語,塵封半世紀的話匣一開啟,雄辯滔滔,不絕如縷。

笑說當年的風花雪月,誇稱過去的糗事詼諧;傾吐歷經的世態炎涼;細說往事的謬論荒唐,說來論去,詼諧逗趣,就是絕口不談政治的怪異,不評光怪陸離的官場現形記。

燈光下,相互間,難得相聚,杯觥交錯,百無禁忌,頻想喚回朦朧而美麗的記憶。沒有半點市儈的氣息,沒有絲毫官場的僚氣,也沒有稍許政治的戾氣。儘管我們畢業的大學,名字叫「政治」,系名叫「新聞」,而且是國立。

豪情

「塵滿面,鬢如霜」,餐桌上,美味佳餚,歡笑中,鼓舌如簧。

不言老,不悲傷。用歡樂,強撐豪情;用闊論,勁爆荒唐,彷彿又回到「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光。

想當年,花樣年華,登高山,涉重水,把手言歡,稱兄道弟。星光下,搖紙扇,夜談夢想,指點江山,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樂觀。寒窗苦讀,志在四方,熱血奔騰,真情豪放,把閒愁放逐天邊。

到如今,鶴髮衰顏,時光不能逆轉,過去不再重來,但激情可以再次澎湃,豪情可以如昔開放。

伴侶

今夜,除了帶著回憶,也帶著伴侶。立業成家了,伴侶成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了他,此生已非獨有,兩人構成了生命共同體。

人生旅程,相伴成侶,風聲雨聲,急驟淅瀝;微波巨浪,攜手同砥。數十歲月悠悠過去,深情款款依舊如昔,嬌嗔佯怒,打情罵俏,同憂同喜。

不是寃家不聚頭,隨富隨貧,隨苦隨樂,人生多元課程,相互學習,共同成就,不是同學,更似同學。攜伴一起,言談間,笑靨淹沒了生疏;嬉樂裡,距離灰飛煙滅。夜未央,人不散,談興正起,樂聞老伴年少輕狂的祕密。

點名

點名校規,成了餐聚時的談笑話題,學校的良苦美意,形成上課的無形壓力。

課堂座位排定,鐘聲響起,按名坐定,不能遲到,不得早退,點名如影隨形,誰敢大意。

教授講台上口若懸河;黑板邊筆到粉飛。學生靜聆受教,多數好學不倦若顏回,少數人或許是深夜晚睡,晝寢昏睡如宰予。學校指派的點名使者,一手拿著座位表,一手執著鋼珠筆,無預警地巡堂來去,認真點名同學的出缺勤。

圖謀蹺課的同學,不時左顧右盼,希望點名者速來速去。點了名,充了數,不暇片刻,趁教授轉身之際,一溜煙悄然離去,無聲無息,高明的「逃學威龍」,五○年代早就存在校園裡,天天上演這齣搞笑鬧劇。

往事如煙,想起當年點名者與被點名者,「諜對諜」的迷藏遊戲,當時的「逃學威龍」,今夜不打自招,坦然爆料自己,嘲笑當年自己的搞笑頑皮。

事隔多年,點名的趣事軼聞,仍然留在深刻記憶的腦海裡,不因上了年紀而忘記。最弔詭的是:當年經常與點名者高來高去的被點名者,現在卻搖身一變,成了最熱心的聚會點名者。他認真的點名態度,讓我們對他猶如當年對學校點名者的敬畏。

僑生

半世紀以前,政大僑生特別多,五湖四海,群英聚集,有緣相聚,互相砥礪,彼此切磋,不僅增廣了見聞,也擴大了視野,正應驗了「四海之內皆兄弟」這句老話。

僑生來自不同國家與地區,各方英雄好漢會一起,南腔北調,熱鬧無比。住校舍,同寢室,生活習慣不一,彼此尊重,分享所來自僑居國家的地方民情和各種傳聞的樂趣。

讀的是同系,住的是同室,即使無緣同一室,也會比鄰夜談,相惺相惜。年輕氣盛,語言上難免相互刺激,爭得臉紅耳赤而動氣,但口水風雨後,很快又風和日麗,但較勁的當時,不輸《射鵰英雄傳》裡的西毒東邪,北丐南帝,華山論劍的十足霸氣。不同的是,儘管絕招盡出,仍然不傷和氣。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每逢佳節,鄉愁乍起,同是遊子,月夜促膝共談,假日相約共遊,增添了同學情誼,淡化了思鄉愁緒。

談開了,知心相契,四年相處,融潤成知心綻放的美麗。

東西

不是指東道西,不是損人利己,是指各奔東西,泛論畢業離別。學成畢業,緣聚緣散,留下畢業照,參加畢業禮,然後互道珍重,後會有期。回國的回國,回家的回家,就業的就業,深造的深造,驪歌響起,別情依依,「同學」這條緊繫情誼的線,一旦鬆散,何時再見,無人敢說,也無人能預期。

思緒千絲萬縷,早已熟悉的身影,瞬間就要轉頭遠去,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相聚就會有別離。想透了,莫傷懷,應珍惜;看開了,別憂鬱,須相憶,把昔日「同學」那條相繫的線,化成無形的記憶,超越時空,刻骨銘心地緊繫在一起。

際遇

古人說:「二十而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踰矩。」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賦予了激情,肩負著使命與意義。

隨著年齡的增長,壯志愈減,閒愁愈添,五味雜陳,理想未酬,歲月無情,廉頗已老矣。

二十年少,勵志求學,滿腦子的憧憬與想像力,笑談江山,點評人物,大有「天下興亡,捨我其誰」的霸氣。

畢業了,有投入職場的,有繼續國內深造的,有出國留學的,有繼承家業的,不論留在故鄉或遠走他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從此以後,您走您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揮別了清純的校園,迎面而來的,不是風平浪靜,而是滾滾紅塵,社會種種的錘鍊才剛開始;名利場上的爾虞我詐,等著面對。

士農工商,公教宦海,條條道路通羅馬。有人在喧鬧的紅塵競爭大道,揮灑才華,創出一片天地;有人蹈光養晦,走入寧靜的歸真小巷,活出愜意的平淡炫麗。要過怎樣的一生,選擇在自己。

雖然風雲際遇,因緣不同,事業成敗,成就大小,各有差異,到頭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人生的盡頭全歸空寂。在歲月無情的洪流裡,一切都是夢幻泡影,鏡花水月,心中能夠留存的,只是同窗情誼的點點滴滴。

古稀

過了三十而立,迎來四十不惑,送走五十知命,再迎來六十耳順,轉眼間,來到了「隨心所欲,不踰矩」的古稀之年,才恍然大悟唐朝詩人白居易:「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痴人。」的詩魂情義。

人身難得今已得,剔透的人生意境,誰又會在意「名與利,得與失,成與敗」?

長恨此身非我有,「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歲月神偷,可以偷走青絲紅顏,卻偷不走千尺情線。天涯非比鄰,相見能幾回?半百聚會不易,肆意大話:宿舍裡,課堂上,醉夢溪,四維堂,新聞館,風和日麗,陰雨綿綿,蜚短流長;晨曦晚照,月圓月缺,青山綠水,歡笑嬉戲,談武論劍,南腔北調,鄉音方濃,點滴匯入永不乾涸的腦海裡。平靜,千里無紋;激情,針鋒相對,衝突,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珍重

再美好的宴席也都要曲終人散,半世紀前的同學,已有幾位人在天堂,凝視我們無所不談;有幾位人海茫茫,芳踪不現,亦有幾位臥病不便,不能共餐言歡,誠摯盼望早日康復,下次重聚聊談。

慶幸今夜能出席,人人都健朗,說起話來,聲音算宏亮,豪情不減當年。

但往昔大碗酒、大塊肉的莽撞已經不復見,知所節制,稍作改變,善待身體,不能再暴虐五臟六腑。但認老免談,誰敢再多問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必引來撻伐的聲浪。

珍重再見,「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細數每個人的名字,細看每個人的容貌,人生無常,何時再見難想。席罷燈熄,天涯海角,又各在一方。再轉幾年,就將邁入耄耋之齡,願君保重身體,頤養天年,俗事不要再去煩。家事、國事、天下事,自有年輕人承擔。薪傳了,交棒了,安心過著來日不多卻霞光綺麗的每一天。說好了,明年相見,屆時再憶今晚!

尾聲

時間已晚,餐廳服務人員等著下班,婉轉聲催,關燈打烊,不得不再次作別,相互握手擁抱,揮揮衣袖,雖有諸多不捨,究竟要說聲再見。

街上人來人往,車如流水,招牌霓虹閃爍,五色令人眼盲,多少名韁利鎖,喜樂憂煩穿梭在路上。過了今夜,又是新的一天,滄海桑田,新顏換舊顏,可以有感懷,但且莫悲嘆。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成住壞空,大自然設計的程式,上蒼也無言。還是高興地再說聲珍重再見,從今爾後,人人樂天知命,用正向的心情迎接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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