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感懷

撰文/王思熙

明節當天的早上,接到慈悅師姐傳來Line的簡訊說:「媽媽七點四十八分離開了。」

「離開」兩個字有許多意涵,我當然知道慈悅師姐說出這兩字的意思。意思是呂媽媽走了,走到另外一個世界了,用比較宗教性的說法,就是呂媽媽往生了、安息了、離開紅塵,歸於寂靜了。

乍看這則簡訊,心裡有些激動,但還算平靜。前幾天知悉呂媽媽一個不經意的無常,後仰跌倒,腦內嚴重出血,進入醫院緊急救治,醫師告知情況並不樂觀。當時我想家屬雖已心碎了,但也都有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了。儘管如此,親友與師兄師姐們在這段時間裡,都盡力地默默為呂媽媽加油打氣,期盼病情能夠好轉,奇蹟能夠出現。

幾天的住院搶救,病情沒有好轉,奇蹟也沒有出現,倒是生死的自然法則如常運轉,呂媽媽投入自然法則的懷抱,靜悄悄地揮揮衣袖,告別了滾滾紅塵,告別了骨肉親情,告別了人世間的一切喧囂,往生隨喜隨樂的世界了。

呂媽媽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者,她身材高䠷,身體一向硬朗,待人和氣,個性豪爽,面帶笑容,說起話來,溫柔婉約,聲音悅耳,一生樂於助人,勤於行善,處事精明果斷,絕不拖泥帶水,如果身處古代,應是一位相夫教子,持家有方,贏得賢妻良母的美名;而如果在武俠世界中,她可算得上是位行俠仗義,武功高強的女俠;即使是在現代,也不愧為是位難能可貴的女中豪傑。

雖然與呂媽媽見面次數不多,但每次見面,她那股天生帶來的親和之氣與正向能量,不期然地迎面而來,讓人如沐春風,如飲甘露,諸多煩惱和沮喪,就如此不聲不響地一掃而空,淡然不少。想到呂媽媽的好,又想到她就這樣地悄然離去,心中自有諸多的不捨與感懷。

每個禮拜天,只要有時間,我總是習慣一人踽踽獨行,看看天空,看看大地,看看山巒起伏,看看溪澗流水,看看草木的枯榮,看看海水的潮起潮落,借此人世間的幻化無常,思索人生的悲歡與生命的意義。我很珍惜這個屬於自己的時間,因為,有時孤獨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每次獨行於山之坡、水之邊、林之內或路之旁時,一生的經歷與記憶,留痕尋跡地出現,一幕幕人生旅程的景象,不論是辛酸、是苦辣,是悲歡、是離合,是得意、是失意,是順遂或是挫折,都一一鮮活地在腦裡浮現上演。

清明節過後的這幾天,腦中不斷浮現的是呂媽媽爽朗的笑聲與親和的形象,雖然她告別人間的當天,我無法參與法親的關懷行列,陪伴唱唸佛號,助緣往生西天,但那分追懷之情和祝福之誠,卻沒有一刻或忘。

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成住壞空,是上蒼的恩賜,也是天地萬物的宿命。這是一種自然的法則,千古不變,沒有任何物種能夠豁免,就在這種天命與自然法則下,整個宇宙世間形成了生命共同體,相互提攜,彼此羈絆,萬物因此得以演化,生命因此得以輪迴,這是佛法「因緣果報」的整體思想體系與所欲揭櫫的真理。

對於這種「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成住壞空」的事實現象與真諦,具高度思惟與自覺能力的人類,感受最為刻骨銘心,最難以接受和面對,總千方百計地試圖逃脫「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成住壞空」,這個由上蒼撒下來,像是天羅地網的生理、心理、物理,三理四相的束縛。束縛終究無法擺脫,各種苦痛與煩憂,不斷一一出現,這就是「人生是苦」的根源。當人類愈想擺脫三理四相的束縛時,束縛就變得愈綁愈緊,痛苦煩惱也就愈想愈多,對苦的反應也就愈來愈激烈。

其實,人的喜、怒、愛、憎、哀、懼等心理狀態,不全然源自三理四相,絕大部分源自「情」之一字。宋代知名詞人元好問的詞說得深刻:

問世間,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
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
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人的一生,喜怒哀樂,愛懼愁苦,無不都是由「情」之一字當家作主。所以文人常會問:「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只要把「情」勘破了,人就能享受那雲淡風輕的大自在,得那志玄虛漠的大自由了。但試問人世間有幾多人能將「情」字勘破;將「癡」字拋開?

大千三千世界,宇宙萬物,緣起緣滅,大自然的運行法則,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新新生滅,代謝不住」。換句話說,就是「瞬生瞬死,瞬死瞬生」,人世間任何事物,都是「生」與「死」同時並行,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斷輪迴循環,這是大自然的謎題,也是謎題的答案。

沒有生,就不會有死;沒有死,也不會有生。人既然搭上了新新生滅的自然法則列車,自然就有生與死的起點站和終點站。每個人到了自己人生旅程的終點站,就必須下車。終點站到了,人生旅程結束了,不容你絲毫猶疑,也不論你願不願意,都必須下車,既然生死是天命,何不灑脫地,優雅地帶著微笑,從容下車,然後回眸一瞥,向疾駛前進的生命列車,揮揮雙手,說聲再見呢?

人生的列車永遠向前疾駛,從不停歇,每個剎那都是生命的起點與終點,時刻都有生命上車,也有生命下車,就在生死剎那間,生命與生命擦身而過,有人「回家」,有人「啟程」,生死往復交錯,彼此緣慳一面,但既然上了車,大家有緣在生命列車上短暫同行,就是一種難得的福分,應該懂得彼此珍惜,相互扶持,人生難得今已得,何必把難得且短暫的人生,浪費在權勢與名利的爭奪上。

大自然的法則每天都在上演,每齣大自然法則的戲碼,都蘊涵同一的啟示:人世間所有的一切,生滅幻化,來自空無,又回歸空無,最後麈歸塵,土歸土。這是自然的法則,也是宇宙訂下的規矩,人人都必須遵守,不能逾越,也無法逾越,無一例外。

呂媽媽的一生就是這麼灑脫,她誕生於偶然,精采地度過短暫的一生,最終還是邁向回歸的必然。可貴的是,兒女們都能克紹箕裘,承繼母志,行善人間,如此仰無愧於天,俯無怍於地的一生,絢麗無比,夫復何求!
元朝著名詞人段成己的《大江東去》詞云:

暮年懷抱,對水光林影,
欣然忘食;
推手功名非我事,
閒處聊為閒客。
世故多虞,人生如寄,
一榻容安息;
鬢絲千丈,誰家機杼堪織。

沒錯,「世故多虞,人生如寄」,總是「有底忙時來復去,泛若虛舟不繫」,生前若能夠「笑言相答,箇中無愧」,最終又能「一榻容安息」,把閒情換了平生的豪氣,就是一生最大的福報了。
如同徐志摩《再別康橋》的詩: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凊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沈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蒿,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爛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呂媽媽的一生像一篇典雅中帶有豪氣的精采散文,也像一首繁星萬點,皓月當空,映照舟橫水闊的大江,朦朧如繪,美得只能意會的詩。徐志摩能夠「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也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用這種方式告別了康橋,這座他曾流連忘返的橋,雖然他心中仍然存在著諸多的無奈與不捨,但還是用詩情畫意的方式告別了。

民間傳說:人往生後,必須走過「奈何橋」,然後才能悠然而去。這是一座必須告別親友和家人的無可奈何的橋,相信呂媽媽也會像徐志摩一樣,用一種隨順灑脫的心情,回眸燦然,揮揮衣袖,作別喧囂的滾滾紅塵,帶著一抹的微笑,邁著灑脫輕盈的步伐,邁向歸去來兮的「家」。
唐朝偉大詩人白居易的詩:

蝸牛角上爭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生;
隨富隨貧且歡樂,
不開囗笑是痴人。

詩中直白地形容了人生的凡俗與無明,也道破了人生的無常與短暫。名利與權勢如同蝸牛角上那樣的虛無;人壽幾何?就像石火光中那麼的短暫。自古以來,帝王貴冑、達官貴人、巨商富豪、風流才子、貌美紅顏,有一點一滴的在談笑間,灰飛煙滅。到頭來,僅是黃土一坯,又有什麼可計較的呢?

在追思呂媽媽的同時,心中無數的感懷油然而生,不禁想起宋朝大文豪歐陽修《祭尹師魯文》的一段話:「自古有死,皆歸無物,惟聖與賢,雖埋不沒。」意思是說,自古以來,人皆有死,死後都要歸於烏有,只有聖人與賢者,即使埋入地下,聲名也不會泯沒。文中又說:

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達,予又何悲?惟其師友之益,平生之舊。情之難忘,言不可究。

用白話文說:自從你逝世後,善良的人都會悲哀。你能達觀自處,我又何必傷懷?只因為是良師益友,一生的舊交,深切之情難以忘懷,不能靠語言表達出來。敬悼之餘,我們也要像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向您揮一揮手,告別您一生的精采,期盼有緣來生再結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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