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視窗】貴州侗族 母親愛的成年禮

撰文.攝影/金峰Justin Jin

名年輕中國女子離開偏遠的山村去上大學,這件事的背後,存在著母親為她犧牲,以及傳統快速消失的故事。

試了三次後,五十歲的吳月夢終於用老舊的鐵鑰匙扭開門鎖,她以膝蓋頂開門板,帶著女兒進入鮮少使用的二樓臥室。那裡放了一部擁有百年歷史、堆滿灰塵的木造織布機,和一口鑲上金屬邊條的箱子。

吳媽媽在箱裡掏摸她的珍藏,十九歲的女兒吳農霞樂得在一旁觀看。她取出手工編製的鞋子、精美的刺繡絲帶和印染上迷人圖案的布料,這些全都是侗族服飾和配件。最後,她亮出壓箱寶:一頂閃閃發亮的儀式用頭冠,上面鑲著搖曳的銀葉,這是在母女之間代代相傳的寶貝。

打從懷胎開始,吳媽媽就替農霞繡製衣物,那時還不知道肚裡是個女孩兒,更別提將來會長成什麼樣。農霞出生後,一有農閒,吳媽媽手上織繡的絲帶和襯衫就沒停過。侗族女子只用一根針做刺繡,而且沒有固定圖案,她們藉由針線活表達對子女的愛。侗族人沒有書面文字,不過他們無與倫比的紡織工藝是傳情達意的最好方式。吳媽媽用慣常粗活的拇指和食指撫摩每一縷絲線,替女兒戴上銀色頭冠,待一切合身妥當,堅毅的面孔才柔和了下來,辛苦操勞在臉上留下的深邃皺紋,有一種犧牲奉獻的莊嚴。

農村子女上大學

侗族是中國五十六個正式獲得承認的民族之一,按照傳統,送給女兒的禮物應在她成年初期的某件吉事中拿出來。例如,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是添男丁、起屋造樓和組製棺材。然而對農霞和她母親來說,今天才是她們殷殷期盼的日子,農霞要去上大學了。

衣著改變了農霞,一如她的求學路即將改變她的家人,以及這座蒼翠偏遠的山村,影響程度雖小,卻意義重大。這裡延續著數世紀以來的傳統,在中國奔向繁榮前景的過程中,諸如此類的儀式正迅速消失,快似從上海通往貴陽和拉薩的高速公路和鐵路。

擁有五百二十五戶人家的地捫村坐落於貧窮的貴州省,村裡沒有學校。小時候,農霞得沿著泥濘小徑走上兩個鐘頭去上小學。老師瞧出她的天分,將她送往得搭公車才到得了的縣立中學就讀。因為家裡付不起交通費,她寄宿學校,學期結束才能回家。

農霞在今年夏天畢業,她返回地捫村在家裡的農地幹活兒,同時等待著一封信。隨著信件抵達,農霞不可預料的未來也隨之展開:她被頗富聲望的貴陽學院錄取了,就讀食品科學系。這個消息讓農霞驚喜不已,但她媽媽卻不感意外。吳媽媽下定決心,不重蹈她人生最大的悔恨。

人口外移,傳統技藝凋零

十年前,吳媽媽的長女農亮功課跟農霞一樣優秀。不過,在中國,中等教育雖是免費,吳家人卻讓農亮退學,因為他們負擔不起交通和書籍費用。農亮的老師幾度登門懇請吳家人重新考慮,因為她堅信農亮有一天能上大學。但吳媽媽否定了讓農亮繼續唸書的可行性,十四歲的農亮在最後一次上學後,回到家裡暗自哭泣。一個星期以後,農亮便和五位昔日同學拿著假身分證到廣東找工作。

吳媽媽發誓要讓另外三個孩子讀書,但丈夫幫不上忙。因此她獨力扛下重擔,經常離家兩個月去搬運木材賺錢,吃睡都在山裡。靠著每天五塊的人民幣收入,讓農霞完成初中和高中學業。

農霞在學校屢屢獲頒成績優秀獎。吳媽媽盤算著讓女兒出人頭地所需的費用,她知道她必須更勇敢些。送農霞上四年大學得花六萬元人民幣,對於年收入至多一千元的人家來說可謂天文數字。二○○九年,如同地捫村多數處於勞動年齡的村民,吳媽媽前往繁榮的沿岸省分找工作。她在廣東的某家建材工廠找到切割塑膠片的工作,賺取一千八百元人民幣薪資,和其他七名婦女共用一個宿舍。

得知農霞被大學錄取,吳媽媽心滿意足,同時也深感內疚與懊悔。她覺得辜負了長女。拋開這些情緒,她向工廠請了十天假,趕回地捫村為農霞慶祝。

吳媽媽返回地捫村時,村裡幾乎沒有同齡人前來歡迎她。地捫村生態博物館的任館長說,據官方統計,村裡的兩千三百八十人口約有六成在遙遠的省分當移工。

留在村裡的一千人是極年長或年幼者,由祖父母照顧孩童,許多傳統也隨人口外移而迅速消失。舉例來說,歌唱是侗族人長久以來的溝通方式,但現在幾乎聽不到了。造紙、編織和刺繡等精緻手藝,也即將隨著老一代凋零而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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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葉頭冠 ↑ 為了慶祝女兒上大學,吳月夢為女兒穿上由她親手編織的侗族傳統服飾,閃閃發亮的銀葉頭冠更是母女之間代代相傳的寶物。
遺世獨立 ↑ 地捫村位於貴州省的偏遠山區,當地的木造房舍遵循古法比鄰而建,村民們仍過著遺世獨立、務農的純樸生活。
分配到一棵樹 ↑ 吳農城的父親協助他在樹上做記號。根據傳統,每個侗族男孩出生後都會分配到一棵樹,與它一同成長,最後用這棵樹製作成他的棺材。
隻身前往貴陽學院 ↑ 十九歲的吳農霞提著行李隻身離開村子,準備前往貴州省省會就讀知名的貴陽學院。
葬禮布 ↑ 一位八十五歲的侗族婦人正編織著屬於她自己的葬禮布,並將之作為禮物送給子女,因為當她去世的時候,孩子們便不用為了沒錢購買喪禮服而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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