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語言文字的有所能與不能

撰文/王思熙

燈會元」第四卷記載了一段黃檗希運禪師與弟子互動的一則禪宗公案:

問:「如何是西來意?」
師便打。自余設施,皆被上機,中下之流,莫窺涯涘。

換成白話文是這樣說的:

有弟子問黃檗希運禪師:「什麼是達摩祖師西來的意旨?」

禪師聽後,一言不說,就往弟子的身上打去。

禪宗公案裡,諸如此類的記載不勝枚舉。不少人對禪師動不動就打人的舉動不得其解,難道這是對弟子的「霸凌」嗎?還是禪師情緒不佳,拿弟子出氣?如果這樣想,那就錯怪禪師了。

禪宗有所謂「德山棒」、「臨濟喝」、「趙州茶」的說法,他們通常都不太用語言文字幫助弟子開悟,反而會用些「棒打」、「喝聲」、「喫茶去」等怪異的行為,讓弟子頓悟。

黃檗希運禪師的這則公案就是典型的例子,禪師聽到弟子問:「如何是西來意?」便打,像擊石火,閃電光,讓弟子不假思索,就能豁然洞悉禪師所要傳達的本意。

為什麼禪師喜歡用這種「當頭棒喝」的教法?難道師徒倆就不能坐下來好好地說個清楚,講個明白嗎?當然可以,但就怕愈想說清楚,講明白,弟子會愈錯亂,愈糊塗,錯過那擊石火,閃電光的悟道良機。

禪宗獨樹一幟,別於其他宗派的「微妙法門」就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宗認為「言語道斷」,佛性本是清澈無染,不容些許攪動,所以說「擬議即乖」,一有言語就悖離了那個難說難詮的清淨本性,最好是「不立文字」、「以心傳心」,沒有外力的介入,沒有人為的干擾,只能「教外別傳」,才能「直指人心」,也唯有如此才能「見性成佛」。

淺白地說:禪宗認為語言文字不是事實的本身,而只是一堆堆的符號,只是一種溝通的載體而已,太依賴或太執著於語言文字,很容易指鹿為馬,錯把馮京當馬涼,離佛性就愈來愈遠了。

禪宗的這種論調,從語意學的角度看,並非毫無道理。語言文字本來就僅是一種溝通的媒介與橋梁,它不是事物的本身,也非心意的本體,但人們使用慣了,易把語言當事的本尊,誤將文字當心的本意,帶來許多誤解與迷思,產生許多爭議與煩惱。

禪師們深深理解語言文字的這一特性,所以處處提防其可能帶來的弊端。何況佛典裡有這麼一則故事: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

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於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就成了禪宗的傳法心要。似乎對語言文字帶有些排斥味道。

但毫無疑問地,語言文字是人類的偉大發明,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且在物競天擇中能脫穎而出的重要關鍵。自從有了語言文字以後,人類科學與人文的任督二脈才得以打通,人類社會的文明才得以突飛猛進,甚而主宰了這個世界,成為地球生靈的主人。

有時我們會覺得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主張很弔詭。禪宗一方面要「直指人心」,所以不用語言文字,但另一方面要傳法,又不得不用語言文字,這不就掉入進退維谷的窘境了嗎?

為了突破這種窘境,禪師們別出心裁,另闢蹊徑,用各種不同的表情與動作,盼弟子們能觸目會心;或者用你問東,我道西,你說「祖師西來意。」我說「門外庭前樹。」望弟子們能聞聲知意。

弟子問黃檗希運禪師:「什麼是達摩祖師千里迢迢,千辛萬苦,從西方來到中土的意旨與目的?」這是一個難以回答,也一時難以說清楚的問題,這個問題只有達摩祖師心裡明白,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了解他西來的意旨,更無法代為回答他西來的意旨是什麼。即便是達摩祖師被問到這個問題,是否能用語言文字原模原樣暢述本懷,毫不走樣,都是個問題。

我們曾經說過,語言文字只是一波波的聲音與一堆堆的符號,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介面,運用語言文字溝通,中間就有了「隔」的問題。一用語言文字,事物或心意就不再是原汁原味,任你語言文字再怎麼精準,都會使事物與心意走樣。就像千江水月一樣,千江映的月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月了。

希運禪師面對「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的棘手問題,處理的方法是一句話都不說,拿起棒子就往弟子的身上打去。非常直接,也非常快速,目的就是要打斷弟子的執著與念頭。祖師西來已經過往那麼久了,禪法已經大行了,為什麼還黏縛在「祖師西來意」的念頭上呢?

禪師用棒喝,作為「直指人心」的微妙法門,但使用這種手段幫助弟子頓悟,必須「觀機逗教」,不能隨便使用,否則容易讓中下根機弟子「以盲引盲」,步入歧途,相當危險。

不用語言文字,對現代人來說,是件難以想像的事。除聾啞人士之外,誰又能夠想像一片靜默無聲的世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境呢?人類之所以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而這六根又分別各自具有自己的識別功能,也就是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這些各自的識,就是要去感知客觀環境上的色、聲、香、味、觸、法六塵。

由於人類已經習慣於六根、六識、六塵之間的相互作用與轉化,似乎也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語言文字是六根識塵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因為有了語言文字,人類文明的花朵才開得芬芳燦爛。

語言文字既然是人類文明的表徵,又是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溝通橋梁,人類對它早已依賴成性,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太依賴了,所以對它「言聽字從」,稍不留神,就易掉進語言文字的陷阱,容易被誤導而不自知。

何況每個人對語言文字的修煉與認知不同,對同樣的字句,會做出不同的理解與詮釋,於是如何精準使用語言文字,就成為一門現代人必須修習與警覺的大學問了。

想想我們生活周遭,商貿往來,需要語言文字;談情說愛,需要語言文字;談判桌上,需要語言文字;政治協商,需要語言文字;唇槍舌劍,需要語言文字;科技傳承,需要語言文字;知識傳授,需要語言文字;人際間不論親情、友情、愛情,所有必須傳達情意的,無不都需要語言文字。哪怕是自我內心的呢喃和沉默的對話,意識裡還是需要語言文字,人類想擺脫語言文字的束縛與桎梏,談何容易。

即便是禪師們口口聲聲「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也還是立下文字,寫下許許多多的論述篇章,並結輯成書,如「傳燈錄」、「五燈會元」等。襌師們雖然認識到「擬議即乖」的道理,又不得不承認語言文字對傳法的重要性,為了兩全其美,最好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如果不能,就要慎知「擬議即乖」的祖訓,精簡使用語言文字,不執著於語言文字,否則,一不小心,我們的情緒與認知就容易被牽著走。

自古以來,就有「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的古訓。一句話可以讓我們熱情澎湃,一句話也可以讓我們悲觀頹喪,所以在聽取話語,閱讀文字,我們應該時刻保持頭腦冷靜與清醒,千萬不能聞聲起舞,人云亦云;更不能望文生義,認賊作父,惹來無邊無際的無明煩惱。

其實,語言文字本身,不善不惡,之所以會產生是與非、對與錯、善與惡、美與醜等顛倒分別,全都取決於使用者的一念之心。用它來傳播美善,世界就會無比馨香;用它來蠱惑人心,天下就會戰火連天,衝突不斷。

總而言之,禪師提醒禪者要小心使用語言文字,避免過分依賴語言文字,以致受到制約而迷思自己的本來面目。但也不能因噎廢食,把語言文字視為洪水猛獸,打入黑牢,仿效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劣行,貶低語言文字的正向價值,永不得翻身。

哲學不就是靠語言文字傳達思想的嗎?文學不就是靠語言文字陶冶性情的嗎?科學不就是靠語言文字,積累知識的嗎?正信的宗教不就是靠語言文字,立下經典,堅定信仰,傳播美善的嗎?

所以,儘管語言文字,有所能,有所不能,既然人類在傳情達意上,不能沒有語言文字,那就妥善運用語言文字精準地來傳達正能量與正思惟吧!利用語言文字的正向價值與應盡的功能,建構一個詩情畫意的美麗新世界吧!

因此時時刻刻讀好書、說好話、存好念、做善行、悟真心,就顯得特別重要。一本好書、一篇好文、一首好詩,一個好譬喻,就可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改變整個人類的前途,改變整個世界的命運,我們何樂不為呢!

徐志摩〈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這首徐志摩的詩,自始至終都在談夢,談夢中的溫存與迷醉;甜美與光輝;負心與傷悲;黯淡與心碎,各種喜怒哀樂的情感在夢中反覆出現,有時情意綿綿,蕩氣迴腸;有時恩絕情斷,心碎悲傷,這不就是人生嗎?這不就是人生如夢的寫照嗎?語言文字描寫了夢裡的文學意境,讀者透過語言文字了解了作者的心情。

其實,嚴格地說,讀者透過語言文字對這首詩的了解與感受,正是自己心境的反射,這就是文學的「移情作用」,文學「潛移默化」的功能就在閱讀它的時候悄悄地進行著。如此日積月累,說得好聽一點是文學素養的提升;說得實際一點是七情六欲的被牽動。至於是素養的提升,還是情欲的牽動,就取決於閱讀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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