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尺八簫聲話滄桑

撰文/王思熙

詩、宋詞、元曲是中國文學的奇葩,許多知識分子都能上口幾句,尤其唐詩三百首,大家耳熟能詳,不少人為了附庸風雅,也經常吟誦幾首,聽多了,誦多了,就有了「不會作詩也會吟」的說法。

的確,唐詩是中國文學的瑰寶,也是中國文學發展的高峰。這塊瑰寶,得來不易;攀爬高峰,過程艱辛,都歷經了歲月不停的累積,與文學表達藝術不斷的創新,色彩綺麗,芳香撲鼻的文壇花朵才得以綻放。

唐詩寫景、寫事、寫人、寫物、寫情、寫意,寫時局,寫朝政;寫風花,寫雪月;寫農民的苦,商人的富;寫自己的遭遇,人生的無常;寫朝代的興替,守邊戍卒的傷亡; 寫凡夫俗子的生活;寫親友悲歡離合的情懷,題材多元,敘事細膩,如果在誦讀唐詩的同時,能深入詩人內心世界,就不難欣賞他們的心地風光。再從他們的心地風光,看出唐朝由盛而衰的端倪,社會由安定而動亂的徵兆。

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孟子就總結了人生的經驗說:

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飢寒起盜心」,社會富裕過頭了,人民生活安逸了,憂患意識漸失,好逸惡勞抬頭,一旦凶年戰亂來臨,農作歉收,物資匱乏,兵災逃難,貧病交纏,寒無衣,饑無糧,居無所,病無醫,人心開始思變了,窮人為了溫飽,不惜搶衣掠食,盜竊偷搶;仕紳為了自保,結群成黨,暴力相向,衝突不斷。年輕子弟從富有時的多賴輕狂,變得自私凶殘。其實,人性並不是天生如此,而是人心因時勢所遷,自陷黑暗的一面,這是歷史的循環,差別只在來得早與晚。

唐朝盛世走到了巔峰,命運就開始翻轉,社會貧富差距拉大了,不公不義的事件層出不窮了,詩人不平則鳴,就有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慨嘆。何況此時西北戎狄窺視,邊疆烽火連天,前方戰情吃緊,後方君臣享樂不斷,於是民怨四起,內憂外患。詩人再也按奈不住了,挺身而出,為戍守邊疆的孤寂將士與戰死沙場的荒漠白骨,激動發言了。
例如:王昌齡的〈從軍行〉: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又如王翰的〈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再如陳陶的〈隴西行〉: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但相對於殺戮戰場的慘烈,衛守邊疆戍卒的悲愴,大唐京城,君臣帶頭行樂,富人一擲千金,窮人一餐難飽,這種景象,有人稱它是「大唐盛世」,其實是「盛極而衰」的起點。歷史告訴我們,社會一旦奢糜成風,子弟一旦多賴凶殘,朝代的衰敗也就不遠了。

李白的〈宮中行樂詞〉,對奢侈行樂的皇宮深院,做了非常深刻的描述。其中第三首,這樣寫著:

盧橘為秦樹,葡萄出漢宮。
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
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
君王多樂事,還與萬方同。

大意是說:皇宮苑林長著秦時栽種的盧橘,宴席中享用的是漢代從西域傳入的葡萄美酒。在落日煙花下,絲管齊鳴;春風清蕩,君臣酒酣耳熱。羌笛的樂聲像龍吟出水,簫管的曲調如鳳鳴下空。此時此刻,物阜民豐,天子盡興嬉樂,群臣筵席正盛,還說這是與萬民同樂。

李白的詩很直白,很寫實,詩中充滿了音樂性。中國自稱「禮樂之邦」,莊嚴場合需要音樂,尋歡的場所也不能沒有音樂,音樂可以讓正式的場合更莊重,讓作樂的場所更盡興。

《呂氏春秋》有:「雜八音,養耳之道」之說。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不同材質的樂器,能發出八種不同的音聲,這就是所謂的「八音」。八音調和,悅耳動人,所以說音樂可以「養耳」。

周公「制禮作樂」,是因為「聖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孔子倡導詩書禮樂,是因為「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禮」,規範了人民的言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成為古訓;「禮」也是調和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成為聖人的要求。

至於「樂」,古人認為:「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也就是說:詩可以言志,歌可以詠言,聲可以依詠,律可以和聲,詩歌聲韻都和諧了以後,就可以「通神人」,就可以和鳥叫蟲鳴,松風竹韻,山澗溪聲,雷響谷應的自然之音共鳴。

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
仁近於樂,義近於禮。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古人的觀念是「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既然樂從心中發出,所以具有較多的情感元素,所以主聲、主和、主仁、主愛、主情;既然禮因外作,具較多的理性成分,所以主敬、主義、主理、主節。

自古禮樂並稱,因為禮主外,樂主內;禮主敬,樂主和;禮外顯,樂內感;禮近義,樂近仁;禮講理樂講情,情理兼顧,仁義相挺,社會才能祥和,國家才能安定。

時移境遷,現在人人主張民主自由,個個強調個人權益。在這個「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年代,「禮」已從傳統倫理文化的頂端漸漸退位了。

音樂就不同了,無論古典的管絃樂,現代的打擊樂;過去的悠悠古調,現代的動感音律,百家齊鳴,百花齊放,各擁「粉絲」,各有其所好,符合了「樂由中出」,主和、主情、主仁、主愛的包容性,也因為有這種包容性,音樂才能融入庶民的日常生活中而歷久彌新。

但不可諱言的,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流行樂曲,每個樂曲也都有每個樂曲的歌手與唱腔,正是「一代新曲換舊曲,一代新人換舊人」,足見音樂的流行也有潮起潮落。潮起時,樂聲壯闊;潮落時,音平微聲。唐朝詩人劉長卿〈聽彈琴〉詩中就曾感慨地說: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我們的社會還不至於「禮崩樂壞」,但古調的知音愈來愈少,「雅樂」的身影漸行漸隱;世代音樂乘勢而起,影響與感染力越來越大,也是不爭的事實。在傳統樂曲逐漸式微之際,有人以不離不棄的精神,盡其一生之力,想方設法保存與傳授今人多不彈的古調,就不得不令人敬佩了。

管簫,是古調的重要樂器之一。唐朝詩人王翰的詩就有: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簫與笛,唐朝風行,不僅文人雅士,就是牧童漁樵,也能吹悅聞。尤其夜深人靜,纏綿婉約,蒼涼淒惻的簫聲,聞者觸景生情,混亂的過去記憶能重組成蕩氣迴腸的新情境。

在新北投溫泉博物館前,偶聞長者吹簫之聲,簫聲深沉而悠遠,一股懷舊之情油然而生。

簫聲稍歇,與長者稍作短談,長者姓周,吹簫已逾五十年了。手中之簫名叫「尺八」,因簫長一尺八寸而得名,與一般洞簫不同。

「尺八」源於中國,盛於唐朝,東傳日本,日本將它發揚光大。他的「尺八」出自日本,有刻銘為證,歷經三傳,才到他的手中,歷史已有百年了。

長者年逾古稀,是尺八簫界的國寶級人物。為讓國人認識「尺八」,經常應邀到各地演出,也定期在新北投溫泉博物館前與「百年驛站」旁吹奏,悠悠的簫聲,如泣如訴敘說一個感人的故事與一段悲情的滄桑。

知己難求,知音難覓,「尺八」似乎正在找尋它的知音,長者似乎正在尋覓他的知己。在尋尋覓覓中,長者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眼光,賞錢也好,不給也罷,怡然自得,陶醉其中而不改其樂。

尺八之聲,有哀而不怨,和而不同的特性,聽久了,聽多了,可以讓人頓悟人的一生風光也好,挫折也罷,在簫聲中可化為雲淡風輕,百感交集的哀愁與鄉愁,在盪漾中化為恬安淡泊。西元一八八四年出生於日本橫濱,曾就讀橫濱大學預科與振武學校的蘇曼殊詩:

春雨樓頭尺八簫,
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
踏過櫻花第幾橋。

尺八簫的曲調平靜中顯幽遠,到新北投一遊的人,如果聽到悠悠簫聲,不妨循聲傾聽,輕風傳送的天籟,保證能讓人回味,生情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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