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札記】當紀伯倫與莊子相遇

撰文/王思熙

伯倫(Kahfi Gibran, 1883-1931)是位偉大的詩人,不論是詩或散文,對人世間種種怪誕與荒謬,他做了嚴格的省思與批判,詩文中深邃的思考與直指弊端的揭發,都可令人深思與回味。

在他的文集裡,有這麼一段話:「昨晚,我發現了一種新歡。我正嘗試其樂趣時,一個天使和一個魔鬼飛奔而來,相遇在我的房門前。他們為我新發明的快樂相互爭執。其中一個大喊:『真是罪過!』另一個則說:『真是美德啊!』」

我們不知道大喊「罪過」的是天使,還是魔鬼?也不知道說是「美德」的是魔鬼還是天使?但無論如何總有一個喊「罪過」,一個喊「美德」。不同屬性或不同意識型態的人,對同樣一件事的看法,總是兩極。這是人世間再普遍不過的現象。

中國古代也有一個極為傑出的思想家與文學家,凡研究中國文學與哲學的人,都非認識他、研讀他的著作不可,那就是莊子。

莊子是春秋戰國諸子百家中,不可或缺的一號人物。他與老子並稱,他們的思想體系,被後人統稱為「老莊哲學」。《莊子》一書中,有一篇叫《人世間》的文章,揭露了人類社會存在著各種光怪陸離的行為與瞬息變化的念頭。純淨的心靈,時常被外物與外境所牽絆,於是有了名聞利養的爭奪與聰明才智的顯露,陷入進退失據、善惡難分、對錯難辨的窘境與煩惱。

深奧的哲思太過抽象,有時要靠具體的故事或寓言來詮釋,淺顯易懂的故事與寓言,有時可以幫助對深奧哲學的認知與理解。《莊子》就是這樣善於運用淺顯的故事與寓言來詮釋深奧哲學的一本書。

《莊子‧人世間》講述了一則發生在孔子和他的弟子顏回之間的故事:

顏回拜見他的老師孔子,請求孔子同意他出門遠行。孔子問顏回說:「你要到哪裡去呢?」

顏回說:「我打算到衛國去。」

孔子說:「去衛國做什麼?」

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年輕不懂事又非常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卻看不到自己的缺失,動不動就役使老百姓做苦工,讓老百姓苦不堪言。我曾聽老師說過:『治理得很好的國家,我們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我們就要去幫助它,就好像醫生應到許多病人的地方去一樣。』所以,我希望到衛國去,或許可以提出些善治百姓的辦法,幫助年輕的衛國國君,治理好國家,同時也可以讓老百姓得以喘息。」

孔子嘆口氣說:「唉!你到衛國恐怕會遭到殺害啊!」孔子認為在亂世要推行「大道」沒有那麼簡單,即便是道德修養臻於成熟的人,要去幫助一個普通的人就已經不容易了,更何況一個道德修養還未臻成熟的人,卻要去幫助一位暴君呢?因此他認為顏回到衛國去,恐怕凶多吉少。

為了讓顏回死了去衛國的心,孔子說:「你可知道德為什麼會敗壞嗎?你知道為什麼世人機關算盡,爭相表現自己的聰明才智嗎?是追求名聲,讓道德敗壞;是爭辯是非,讓心機表露無遺。名聲是相互傾軋的原因;聰明是相互爭鬥的工具;二者都是凶器,不可以將它們推行於世。」

這是一段非常精采的對話,在暴行當道,自私理盲的亂世,更顯它的深遠意義。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不知現代的人看懂了沒!

《人世間》裡,又舉了顏闔與衛國賢大夫蘧伯玉相互問答的故事,直指亂世中想要「導正扶傾」的困難。故事是這樣說的:

顏闔被請去做衛國太子的老師,他向蘧伯玉請教說:「如今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德行生來就兇殘嗜殺,跟他朝夕相處,如果不堅持自己的理想與原則而事事迎合的話,勢必危害到整個國家;如果堅持自己的原則與規範,不迎不媚,卻恐怕會危害到自己的身命。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怎麼辦?」

蘧伯玉對顏闔的提問,除了說一些「不親不疏,不迎不拒」,既親密又不要太親密,既疏遠又不能太疏遠,總之就是說些「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不痛不癢的話外,最重要的是他說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他說:「有些人你是不可以去觸犯他的,你不要認為自己才智雙全,就經常誇耀自己的才智而觸犯他,那你就相當危險了。」他以養虎為例:「你不了解那養虎的人嗎?他從不敢用活的動物去餵養老虎,就怕老虎在追逐撲殺動物時激起了兇殘的怒氣;也不敢用整隻的動物去餵養它,就怕它為了撕裂動物而激起了暴力的野性。他知道老虎飢飽的時刻,通曉老虎暴戾兇殘的屬性,所以老虎與人雖然不同類,卻也會向飼養牠的人搖尾乞憐。原因是養虎的人,清楚並能順應老虎的野性,而那些遭到老虎虐殺的人,是因為觸犯了老虎的性情。」

古人說:「苛政猛於虎。」「政」之所以苛,所以暴,原因還是在於人。因為人索求無度,昏昧無知,嗜權奪利,記仇挑恨,離間挑撥,鬥爭不已,暴行不止,那些無恥的政客,才是苛政如虎的元兇。如果我們以養虎人的方式,去順著政客的野性,遷就它,應合它,那麼亂世又何時才能止息?治世又何時才能到來?

所謂苛政與仁政,因為意識型態不同,各有定義與論斷,就像紀伯倫發明的「新歡」,有人說是「罪過」,有人說是「美德」,但無論如何,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魔鬼,大家都會說自己是天使,民主如是,民粹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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