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采風】緬甸船旅見聞 現代化中逐漸消亡的沿江傳統

撰文.攝影/黃效文

樂中負責控制拍子的樂器,包含兩套鼓以及一組有各種尺寸的銅鑼,在鐃鈸和一種稱作Hnal的高音管樂器伴奏下,音樂的節奏突然愈來愈快,彷彿漸次加強。主唱柯湯辛的聲音臨時加了進來,開始唱起歌。

我雖然聽不懂緬甸語歌詞,但透過他的面部表情,整首曲子似乎變得生氣盎然。歌聲中被注入大量情緒,讓我感覺好像身處美國南方,聽著某種混合了爵士樂的藍調,只不過韻律截然不同。

唱歌的同時,湯辛雙手迅速來回移動,以戲劇化的手法敲打約莫二十個環狀排列、大大小小緊密圍繞他前胸後背的套鼓。這位湯辛樂團的主唱歌手兼指揮正在表演一首名為〈亞洲英雄〉的受歡迎曲目,這是向緬甸現代史上備受推崇的翁山將軍(翁山蘇姬的父親)致敬的一首歌,通常被保留作為表演的壓箱寶,在樂團依次演奏其他曲目,而觀眾也逐漸陶然之後用來收場。〈亞洲英雄〉的演出時間長達七分多鐘,對樂手而言,是相當累人的曲目。

我搭乘我們的研究船探險家號(HM Explorer)連續三天上溯欽敦(Chindwin)江,只為了趕上這個在船上表演的巡迴樂團。兩年多前巧遇這個樂團,僅僅短暫相逢,後來就繼續踏上我們在緬甸的行程。此後我一直渴望回來記錄他們的故事。

我們很幸運在他們位於葛禮瓦(Kalewa)鎮的大本營趕上他們,該鎮距離二戰期間英軍大撤退地點塔木(Tamu)附近的印度邊界不遠。身為走唱的樂團,他們在舉行宗教儀式或節慶活動時應邀前往表演餘興節目,而負責的東道主則趁機募集捐獻,以便增建寺廟和寶塔或用於必要的修繕復原工程。偶爾他們也在私人場合表演,例如婚禮。

與庶民活動共生的河上樂團

這種巡迴樂團存在的歷史悠久,乃沿江古老傳統的一部分。如今新的公路正循著江畔興建,河運交通恐將漸次凋敝。幸而由於近幾年緬甸的開放,鄉村地區已日見繁榮,愈來愈多的寺廟和寶塔在祈願信眾的捐奉下完工。這類活動讓樂團的工作應接不暇,每年受邀在宗教儀式、節慶和民間活動中表演三、四十場。

湯辛一家人靠著到處表演維生,這種生活型態自祖父以降已經傳了三代。似乎不久之後即將交棒給第四代,才十歲大的女兒莫莫正在加快腳步學習參與樂團事務。今天或其他放學後的時間,莫莫已能在樂團伴奏下用她的歌藝獨挑大梁。她的父親顯然頗為驕傲,因陋就簡的舞台後方懸掛著一張莫莫的巨幅海報,與他本人的海報並列。這間蓋在江畔的塑膠布屋頂竹棚屋,被充當他們的排練「工作室」,勉強容納下六位就坐的來賓。

湯辛從小學徒身分開始研習這種表演藝術,並非由他父親或祖父親授,而是向另一個樂團「仙拉辛」(Sein Hla Sin)拜師學藝。他自九歲起無酬地跟著這個樂團兩年,僅獲供給每天兩餐飯和船上的一片睡墊。因此他的女兒莫莫也該在九歲開始學藝,同時在學校求學,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教育被所有緬甸人視為重要的大事,所以莫莫只能在放學後獻唱。

湯辛今年四十歲,以前的名字叫作左敏連,當時默默無聞。二○○六年,沙雅托未薩顏塔和尚替他取了新名字,自此之後,湯辛才開始走運和出名。改名似乎有效,他在二○○八年成立冠上自己名字的樂團,隨後乍嘗走紅滋味,並且變得更搶手。

湯辛樂團目前有八名團員,總的來說是一個走唱的家族團體,包括湯辛四十三歲的哥哥翁千敏,他也能演奏各種樂器;現年三十歲的妹妹瑞尼連,負責演唱;六十七歲的父親烏桑連演奏笛子和那種「像笛子的管樂器」。其他成員有三十歲的女歌手苗苗文;同樣在九歲時開始學藝、現年四十七歲的烏牟奇,在二○一○年加入樂團;以及從十歲開始當了兩年學徒、現年十八歲的提呂翁。

歌唱小神童莫莫的嗓子仍會破音,而且常被樂團的伴奏音量給淹沒。不過按照湯辛的預期,只要再長大些她就會青出於藍,但願這事發生在此類巡迴樂團式微之前。因為他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接到表演邀約,我於是請他們在下午和晚餐後到我們船上表演。可拆卸式舞台和裝飾用的圍欄三兩下就搭建起來,我們放棄平常的樂子,改以享受他們的演出。我們的船員似乎都知道他們的許多曲目,甚至一起哼唱,或者用手或腳跟著打拍子。

時值緬甸北部的冬天,團員的親朋好友也上船和我們一起當觀眾,在上層甲板的長椅上裹著毯子看表演。我答應改天會再回來,以記錄他們在巡迴各地時的演出。

在葛禮瓦以上河段附近,我坐在渡船口上方的一間路邊咖啡攤,享用我的緬甸式奶茶,望著河面上眾多忙碌的小船載著村民往來於早晨的市場間。大型渡船運送卡車和汽車到對岸相同地點。每位搭船乘客的收費是三百緬元,如果願意等候交通船,則過河不收費用。然而時間寶貴,看起來幾乎沒有人搭乘免費渡船。這可能是鄉間原本緩慢的生活步調開始加速向前的跡象。

向稍遠處眺望,我能看見跨越欽敦江的大橋基座正在安裝施工中。一旦建好這座大橋,江畔所有的咖啡攤、餐館和商店都將開始沒落。屆時為生活奔波的車輛和乘客,也許就不會停下來等候渡船,同時悠閒地享用一杯茶。

老朋友和舊主顧恐將成為緬甸急著加入現代世界的過往回憶。湯辛的樂團也無法倖免,除非他運氣好,緬甸的年輕一代在忙著看電視,以及使用迅速暴增的行動電話交友聊天之餘,還能找到時間空檔選擇別種娛樂。或許這也將是我在這家咖啡攤所喝的最後一杯茶,最後一次看見葛禮瓦的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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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辛樂團 ↑ 在河上巡迴演出的湯辛樂團樂手們,奮力表演拿手曲目〈亞洲英雄〉,以向緬甸英雄翁山將軍致敬。
操運竹筏的人家 ↑ 一年三次,操運竹筏的人家會花四個月時間,用上五千至兩萬根竹子才結好一艘竹筏,然後沿河而下前往蒙育瓦市,販賣竹子。
以頭負重 ↑ 欽敦江畔的柯尼恩村以製陶為業,婦女練就以頭負重的好身手。
製陶產業式微 ↑ 在緬甸,多數農村尚未接通自來水,人們日常皆以陶器儲水或儲物,然而,此項傳統將隨現代化腳步而消逝,連帶讓製陶產業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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