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食餐桌】有機的迷思

撰文/蔡佳珊(經典雜誌特約撰述)
攝影/劉子正(經典雜誌攝影)

年將盡,高雄美濃的田野好戲才要熱鬧登場。冬日暖陽下,農民們比春耕時更忙碌,招牌作物橙蜜香小番茄、白玉蘿蔔正值收成,遍野的紅豆、黃豆也採收在即。

農民曾啟尚來到田裡,查看紅豆的結莢狀況。這一小畝紅豆田,是全台絕無僅有的有機紅豆田區,正等待自然乾燥熟成。黃綠相間的豆株葉片,對照不遠處使用除草劑強迫落葉而一片枯槁死寂的園區,形成強烈對比。

曾啟尚返鄉務農十多年,是美濃地區從事有機種植的先驅。黧黑的面容、粗糙的雙掌與敦厚的談吐,散發強烈的農民本色,在國內有機農業界是看板人物。但談起做有機的理念,他堅毅刻苦的臉上卻顯露出一絲疲態,「這幾年比較不去說那些了,就做好自己能力範圍的事。」

外人總讚揚曾啟尚從事有機的堅持,少有人知他背後辛酸。他為了做有機,背負著至親的不諒解,更因此貸款負債多年,直到最近才終於還清。

因為經濟壓力,曾啟尚的田區,一塊是有機,另一塊仍是慣行農法。他坦言,慣行農法的產品很快就可以賣掉,也不耗費他太多精力。「因為我有做慣行,才有能力繼續做這邊的有機。」這不得已的折衷,卻更顯出曾啟尚的執著。即使是慣行田區,他仍然盡量少用農藥。

也在美濃,退伍軍人鍾紹文在三年前攜家帶眷,回鄉種有機。頭兩年收成很慘,他壓力大到不敢出門,別人笑他是瘋子,說他退休金玩完就會醒了。最大阻力來自母親:「我媽說,我種田種了三、四十年,我用農藥都種不好,你一回來就給我種有機?」

「種有機,是離經叛道。」美濃農村田野學會執行理事溫仲良觀察,在傳統農村社會裡,有機農民常被視為不合群,缺乏親友的支持,甚至可能被社區邊緣化。

另一位青年農民張治紘,剛開始務農時也打算種有機,「後來覺得不可行,病蟲害太難防治,我們又沒有設施,」搭溫室一分地要一百萬,而且和他順應自然的理念不符。於是他務實地致力於種出無農藥殘留的農產品,把有機夢深埋在心中。

生產遇瓶頸,消費多誤解

種有機為什麼這麼難?

美濃好山好水,農民的專業水準高,是難得的蓬勃農村。有機農業在美濃開端甚早,二○○三年由農業改良場退休人員徐華盛發起,二○○七年以曾啟尚、古文錦為首成立有機米產銷班,頗負盛名。

即便如此,在美濃做有機的人仍如鳳毛麟角。美濃區農會推廣部主任鍾雅倫表示,現今美濃農戶約有兩千多戶,有機農戶不到五十戶,種植面積也不到五十公頃。有機在美濃發展十幾年,產值仍只是九牛一毛。

美濃只是個縮影。有機農業旗幟鮮明、能見度高,實際規模卻微不足道的現象,全國皆然。事實是,台灣引進有機農業理念已經三十年,有機種植面積至今卻不到耕地面積的百分之零點七,近三年成長近乎停滯,徘徊在六千公頃上下。

一連串食安風暴後,民眾聞農藥而色變,對有機產品的需求日殷。台北市黃金地段上,有機店一家一家地開,標榜清淨無毒的農產品與食品,光鮮亮麗地陳列在商業空間裡。但在店內貨架上仔細一看,大多數都是進口的加工食品。

既然有市場,為什麼生產端卻雷聲大雨點小?是什麼因素使得有機面積無法拓展,讓有心從事的農民裹足不前,而認真投入的農民備嘗艱辛,甚至落得「做慣行養有機」的窘境?

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執行長蘇慕容分析,有機農民要面對的難題包括技術的摸索、天候的考驗,好不容易收成後又要擔心銷售;尤其是剛開始的轉型期,產量品質不穩定,通路商不敢貿然合作。再加上有機驗證設下窄門,「真的要勇氣十足才有辦法做有機。」他苦笑著說。

有機旨在友善環境的精神也逐漸模糊扭曲,消費者對有機的認知大多圍繞在有機標章和農藥零檢出之上。每當有機產品檢出農藥殘留,「假有機」之說便捲土重來,「台灣怎麼可能做有機」的質疑再度沸沸揚揚。
「那什麼是真有機?驗不到就是真的有機嗎?」小瓢蟲農場負責人巫建旺嚴詞反問,「化學肥料驗不出來,在溫室外面噴藥也驗不出來,能算有機嗎?」

巫建旺是有機界前輩,種有機超過二十年,身兼台中市有機農業發展協會理事長。他觀察,國內有機生產者往往著眼於技術面或價格,消費者則是只看結果不問過程,都偏離了有機的真義。「台灣的有機已變得矯枉過正,做得綁手綁腳,象徵意義大過實質意義。」

回溯有機農法源起

致力推動有機農業的台大農藝系名譽教授郭華仁回顧,有機農法的發軔,可追溯到一九三○年代。奧地利哲學家魯道夫‧斯坦納(Rudolf Steiner)在講座中倡議,農場應減少外來物質的投入,自成一有機體,以生態永續原則運作。英國植病學者亞伯特‧霍華(Albert Howard)受印度小農啟發,寫成《農業聖典》一書,批判將土壤肥力化約為氮磷鉀化學元素的心態,強調「土壤、植物、動物和人類的健康乃為一體,不可分割。」

同時在東方,也有岡田茂吉與福岡正信等思想家推動自然農法,提倡有機不只是生產方式,更是種生活態度與精神追求。

但在二戰後,工業化農業卻更為盛行,主因是戰爭遺留的炸藥與毒劑,正好可作為氮肥與農藥的原料。糧食短缺的壓力更迫使世界各國以增產為發展目標,農藥化肥的投入迅速見效,遂如野火燎原。
直到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寂靜的春天》一書問世,農藥等化學物質造成的環境危害受到關注,尊重自然、強調保育的有機農業運動方又復甦。一九七二年,國際有機農業運動聯盟 (IFOAM) 成立,成為全球最大有機農業推廣組織。一九九一年,歐盟制定有機農業法規,建立有機驗證制度,各國陸續跟進。

台灣的有機農業發展較晚。一九八六年,農委會初次召集專家學者開會,評估有機農業在台灣推動的可能性;一九九九年起,才有相關行政法規的訂定。在民間,有機運動蓬勃發展,一時蔚為風潮,標榜有機、天然、無毒的產品充斥市面。為避免魚目混珠,二○○九年,農委會頒布有機農產品管理新制,任何產品必須通過驗證,方得以「有機」名義販賣。

自此「有機」二字被政府納入管制,消費者多了保障,卻苦了生產端。農民即便抱持環保之心,不使用農藥與化學肥料種植,但若過不了有機驗證這一關,就不能宣稱有機。

有機驗證的本意為加強消費者對有機的信任,扶植這個產業健全發展,但驗證機制卻也形成高門檻,讓許多有心加入的農民可望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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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灑落葉劑 ↑ 農人為求採收快速與方便噴灑落葉劑,數天後,紅豆田呈現一片死寂。相較於自然落葉者,噴過藥的紅豆植株直接死亡,無法再因應天氣變化,遇雨則報銷。
溫網室 ↑ 溫網室設施被部分農民視為有機農業的基本配備,但其高成本與不符自然也常招致批評。封閉環境中若遇嚴重病害,只有廢園一途。
快篩設備 ↑ 食安意識抬頭,民眾對農藥殘留避之惟恐不及,有大賣場特地設置農藥快篩設備,提供消費者現場檢驗服務。
都市農園 ↑ 都市農園的興起,反映社會對安全食物的需求與回歸田園的渴望,也有助於民眾了解有機耕作之不易。
海稻米 ↑ 花蓮石梯坪的「海稻米」,結合阿美族部落農耕與生態智慧的傳承,創造有機農業更多元的永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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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則 留言

  1. 陳惠貞 說:

    這是個非常好的平臺,讓我更充份了解有機農業在台灣的現況。感恩!

  2. 陳守安 說:

    短短的從農一年就可以深刻感受到文中的”不諒解、不合群、離經判道、邊緣化”。從農所需的技術、行銷管理、貸款,少了任何一項都足以被擊潰。走回慣行或回鍋當上班族又是不得不的抉擇。希望自己的經驗分享,能讓更多人避免經歴⺀有機、有譏、有飢”的過程。

陳守安 發表迴響 取消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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