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于劍興
繪圖/謝良吉
圖片/慈濟基金會、大林慈院公傳室、謝良吉
「你好好人，哪無欲去吃頭路？」
「這個人一定是卡早做歹，現在才會變成這樣！」
累積了好多年的忍耐功力，當謝良吉再聽到鄰居這樣「好意」相勸，或是面對充滿疑惑的眼神時，心頭難免還覺得有些緊，但早就不像過去那般著急地想試著為自己辯解。彎著腰像行九十度鞠躬的他拄著用釣魚竿改成的拐杖，總能輕易地擠出一絲看不出情緒的笑，希望那些人在下一秒就識趣的自動消失。
唉！誰能體會一年四季、每個暗瞑都得睡在客廳孔雀椅上的僵硬，每隔一段時間得要喬一下的僵硬身軀；那好似被橡皮筋彈到後從腳底盤旋而上的酸麻，苦啊！誰知道那有志難伸的鬱卒，更苦啊！說了，有誰願聽？如果有辦法，誰想要這樣行屍走肉的日子。
「如果你是老闆，會想要身體比氣象局還準、三天兩頭生病請假的員工？」也罷！說了也沒用，懶得說了！連哥哥都常數落他怎麼老是想偷懶，於是，謝良吉大半時間裡都把自己好好藏在家裡，只有在過去的朋友、跟班的「細漢」來訪時，得到一點老生常談後做為人的尊嚴；以及，在一杯杯黃湯下肚後詠嘆曾盡情揮棒打球的豪情！
才剛到半百的人生，卻早在當兵時就出現僵直性脊椎炎的症頭，輕則酸痛，當嚴重發作時，身體根本不是自己能作主。四十歲時，脊椎呈現九十度鞠躬般，有的是再也挺不起男子漢的胸膛。他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一把L型的尺，整天坐在椅子上，出門時，那上身伏在機車手把上騎車的英姿，總能在等紅綠燈時，吸引一大堆足以殺死成群蚊子的好奇眼神。
狼狽
那一晚，在台南市區那家大醫院折騰許久的謝良吉，終於躺在搖搖晃晃的救護車上往北邊的城市前行。車頂上噫喔、噫喔的聲音，聽了覺得心煩，好吵！好歹離開了他難以忍受的醫院：「真的不把我當人看，如果不敢動刀，就早點說嘛！」但下一刻要前往的大林，卻壓根沒去過，又有什麼樣的狀況在等著自己？
當警笛聲瞬間安靜，車子也慢了下來，然後，像是滑動一小段路、靜止。前座的駕駛身手矯健的開門下車，幾乎是用跳的出去，沒兩秒鐘吧，謝良吉永遠記得當救護車側門被拉開時，眼尾餘光瞄到的那位年輕醫師，在看到自己後瞬間轉變的表情有多麼戲劇化，謝良吉心想，眼睛幹嘛瞪得那麼大，不怕眼珠掉出來喔！
「先辦住院再說吧。」醫師說完就避開原本兩兩相望的眼神，跟著推床一起進到急診室。
唉！也不能怪醫師，誰叫自己的樣子像垂死的怪獸那麼嚇人。謝良吉的頭像顆消風的籃球無力地歪斜在右胸前，右眼被壓迫到睜不開，舌頭外露、口水猛流，一根鼻胃管垂在肚臍上活像身體的一部分。醫師問話時，謝良吉依依啊啊地地說了半天有多苦、多痛，但只看到醫師猛搖頭的無助眼神，就算神仙也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
「在台南大醫院的醫師都落跑、放棄我了，大林慈濟的醫師看起來好年輕……，甘有法度？」謝良吉睜著還能張開但中風後就變得模糊的左眼，上上、下下打量著醫師的臉，也許會透露出對病情看法的蛛絲馬跡。護士小姐過來抽了好幾管血，幾分鐘後，穿著藍色衣服的人推著謝良吉的床往門外走。「真的不敢期待醫師是否願意大膽地嘗試，我只擔心死後找不到合適的棺材來放我這個變形的身軀。」
進到一個滿是白色的房間裡，謝良吉猜想大概是要照X光。只是，抱著他躺上冰涼檢查台的竟然是自己懷疑比例遠超過信任的醫師。這是什麼情況？謝良吉心裡覺得很納悶，這服務會不會太好了些，這是醫師呢！看著醫師胸前嶄新名牌上的大頭照，和本人很相款，白淨的臉上有忙碌一天後冒出的鬍渣，紅的透光的嘴唇加上雪白的牙齒。「骨科」、「簡瑞騰醫師」，謝良吉默讀著名牌上的字，心情親像一道金黃的陽光灑進已屆盡頭的寒冬。
其實，生了一輩子的病，謝良吉怎會不知道自己的狀況還能有多糟呢？尤其這一年來接連的中風，現在因為舌頭跑出來見人，連飯都沒辦法吃，甚至，下一秒鐘是否還能喘氣都沒人敢保證，但做人不都是這樣，只要有口氣在，總覺得還是有逆轉勝的希望，就像國中時代表「南英」去參加全國的棒球比賽一樣，歷經平手、延長，最終把冠軍抱回台南。反正，他覺得醫師應該老實、勇敢一點，不然，是要病人怎麼辦？
經過一個晚上的坐車顛簸、檢查折騰，謝良吉在陌生的大林迎接第一次的日、夜交換。一大早就有位小女生跟著昨晚那位簡醫師來查房，還不用上學嗎？但如此相遇的結果真的不太迷人，小女生看到他的那一刻，哭得很慘，雖然很快就被帶離病房，但房門外、長長的走道上彷彿都縈繞著驚恐的啜泣。
沒多久，謝良吉知道那個被自己嚇哭的小女孩是簡醫師的大女兒，多幸福呀！想想自己小時候，也有個嚴肅但疼愛自己的父親，在家裡的洗衣店忙碌竟日後，父親會在晚餐後要睡覺前，帶著他去「金龍冰淇淋」，喝杯涼到心肝底的紅茶。而這一刻，想不通為什麼會把自己活得如此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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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健後的阿吉伯，在慈濟志工的關懷鼓勵下，揮灑彩筆，並舉辦畫展，簡瑞騰醫師也蒞臨同慶。
↑ 生於台南的阿吉伯，兒時記憶鮮活入畫。猜猜這是什麼樹？果實炒熟可食用喔。
↑ 初拿畫筆的阿吉伯，手容易痠軟，後來逐漸能持續作畫，線條與色塊掌握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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