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記憶】臨時住所 永久家園 眷村聚落的興衰

撰文/裴凡強(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劉子正(經典雜誌攝影)

九四九年,號稱六十萬國軍「轉進」寶島,加上軍眷,至少百萬新住民湧入。「多少反攻豪言去,夢裡依稀黃埔樓」,因為林林總總的原因,老家一時半刻回不去,但兩岸依舊劍拔弩張,養兵千日為的是微弱的反攻機會,更為了自保,因此政府的規畫是安頓好軍眷,讓前方將士無後顧之憂,眷村因而陸續出現,且常冠以「新村」之名,數量之多,連國防部都要經過調查後,才搞得清楚到底有多少個眷村。

列管眷村與非列管眷村

好容易算出全省眷村共有八百八十六處,並且釐清眷村有兩種:一種「合法」,一種「非法」。軍人也有兩類:運氣好的與運氣差的。運氣好的軍人分到眷舍住進公家蓋的列管眷村,這些眷村可能是日本人留下的宿舍,也可能是婦聯會募款興建的平房,且不乏因為經費不夠而「撥地自建」的眷村,但不論如何,轉戰大江南北,飄萍轉蓬似的軍旅生涯,總算能稍事喘息。

那麼運氣差的呢?只能在列管眷村或是軍營附近,找塊空地,同袍邀同袍,老鄉招老鄉,搜集二手建材,「竹櫞土蓋瓦頂、竹筋糊泥為壁」,以DIY的克難方式,建構出稍堪用來遮風避雨的棲身屋宇。只是不論列管眷村或非列管眷村,其實沒有什麼人在意,因為大家在意的是號角響起的那一剎那就要打回故鄉。這片以竹籬笆為建材的住所,乃至於復興基地台灣,都只不過是臨時的落腳處罷了,因此用料與施工所強調的不是堅固而是堪用,要求的不是舒適而是克難,「當時我們都以為馬上就能回大陸了,哪裡知道會在台灣永遠地住下來!」曾住在高雄岡山空軍眷村「康樂村」的楊段維華回想自己過客的心態時這麼說。

日久他鄉成故鄉,兩種眷村的居民都成為外省台灣人,這些新村克難屋,興建之時就估計使用年限僅為二十年左右,然而隨著「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時間愈來愈久,曾經的「新村」早已「老舊」,裡面的眷戶,也從馳騁疆場的英雄成為雞皮鶴髮的老人。

因陋就簡的眷村──特別是在大城市的眷村──早在一九七○年代開始,就與經濟起飛的台灣社會格格不入,因此在一九七七年,時任行政院院長的蔣經國,指示國防部「將眷村拆除改建大樓,並從優分配原住戶」。於是一九七八年國防部擬定《國軍老舊眷村重建試辦期間作業要點》,並在一九八○年開始改建眷村,原本眷戶對於土地與房舍皆無產權,自此以後開始擁有權狀證明。

一九九六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國軍老舊眷村改建條例》。當過去的「要點」變成「法律」時,原眷戶只要有三分之二同意,就可以逕行改建,不同意的眷戶則將被取消權益,收回房地。過去眷村給人的印象是屋老人也老,眷村第一代老成凋零,第二、三代又為種種因素搬離,屋舍儼然的眷村,雞犬相聞的景象早不復見,在時代的洪流中眷村文化被迅速淹沒,不過著眼於美化市容的大局,儘管有人眷戀不捨,卻似乎必須進行到底。

在新村改建為公寓大廈的「新城」的過程中,還爆出一些將領涉貪的醜聞,「眷村的出發點及對象是『生存照顧』,但許多對國家有貢獻的榮民住不進眷村,反而當了上將,卻還需要國家的『生存照顧』分配眷舍,並且在脫手後獲利上億?」著有《蔣介石的方舟》一書的眷村研究者楊書育,曾為「國軍退除役散戶榮民未曾分配眷舍聯合會」跟國防部打官司,並向特偵組與監察院告發部分上將把所分得的眷舍轉賣獲利,「難道這是《聖經》中所說『凡是有的,還要加給他,使他富足』嗎?眷村改建中,不乏這樣的黑暗面。」

兩種眷村 記憶不同

但是在舞台劇《寶島一村》與電視劇《光陰的故事》的渲染後,眷村熱開始出現。眷村──這個過去被視為居家窄仄,屋齡老舊,生活品質不佳的「老芋仔世界」,突然間成為溫馨的烏托邦與復刻的桃花源,一片歌舞昇平又溫馨感人。因此在一九七○年代自朱天心以降討論眷村特殊生態的「眷村文學」,以及描寫老兵悽涼晚年的《搭錯車》、探討眷村第二代教養問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電影中寫實的眷村,便在各縣市因眷村熱而爭相舉辦的眷村美食展裡,漸漸被大江南北美食的香氣所蓋過。當導演賴聲川在電視上談到自己創作的《寶島一村》時,就表示這是齣能「提供『幸福感』」的作品,所以眷村這個因為上百萬外省軍民血淚交織的大遷徙而出現在台灣的特殊政治與文化產物,就被簡單地與「幸福社區」畫上等號了,「最近這些眷村作品只保留了眷村生活的小確幸,卻把眷村的其他面向都『過濾』掉了。」楊書育表示,「能住在眷村已經是『大確幸』了,眷村可不是每個人都住得進去的,住眷村裡的人更不是只有外省人,也有後來從軍的本省人,而且有些將軍能住『將軍村』,有的將軍運氣不好,終其一生還分不到房子呢!」

今日的台北市林森公園與康樂公園,在過去也是個非法眷村,一九九七年三月發生的十四、十五號公園拆遷預定地上的悲劇仍歷歷在目,因此在政府公權力與弱勢拆遷戶之間的拉鋸中,反而混淆了都市議題與情理法孰先孰後的論辯,「想想看,若非政府與軍方默許,怎麼可能讓他們找塊空地或者沿著警備森嚴的營區圍牆蓋房子?」社運人士于欣可分析,「因此我們創造了『非列管眷村』這個中性的名詞,而避免使用非法眷村或是違章建築。」

當列管眷村次第消失後,反而是非列管眷村還存在著,特別是當雙北市華燈初上的燈火映照在這些違建時,在大城市繁弦急管的快節奏中,這些破舊的老屋子以及裡面痀僂的住戶,極為不合時宜地還居住於此,他們的生活方式更早已遠遠地被時代拋下,甚至還有一些被稱為「墳墓村」的地方。

在台北市文山區興豐里這個靠山的地方,里內留有許多墓塚;但這裡也有美侖美奐的高樓大廈以及鋼筋水泥的榮民之家,而巷弄內除了墳墓,盡是鐵皮屋與三夾板的世界,里長余鴻儒時常訪視這些住在墳墓旁的老人,生死之間、陰陽之隔在老人的身上並無太明顯的差別,而且有的榮民寧可住在這樣的地方,也不願意接受榮民之家安置,「這裡比較自由!」一口海南島腔調的國語,九十一歲榮民符不藝臥床多時,家徒四壁,「我當了太久的兵,不想再回到軍方蓋的榮民之家。」

離捷運新店站不遠處,是過去灌溉大台北地區的瑠公圳源頭。瑠公,乃為紀念自新店溪青潭源頭引水灌溉今新店、景美、公館、松山等地的郭錫瑠而得名。在這裡抬起頭來,天際線變幻多端,每次變化,就代表又一棟廣廈高樓平地起,而圳旁約一百戶低階士官兵自力營造的眷村,跟一旁早已因汙染成為廢水溝的瑠公圳,無視周遭的進步。

這處以軍中報廢材料搭建的眷村,在水圳旁還蓋起高腳屋,近一甲子過去,一直是過去台北縣縣民視若無睹的違建區。而當新北市政府準備整治水質發臭的瑠公圳並闢為公園時,瑠公圳眷村居民組成「非瑠不可」聯盟,並且希望以「吊腳水弄」的名義,讓這個水圳眷村能夠保存,最後高腳屋部分仍未能完全保住,但至少居民暫時能住下來,「拆了高腳屋,感覺好像自己記憶的一部分也被拆除了,」今年四十歲的眷村第二代劉惠娟說,「在結婚後我曾經離開這裡搬到外面住了一、兩年,但是這裡的人情味是吸引我再回來的關鍵!街坊鄰居都希望能夠永遠住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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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勤三莊 ↑ 榮民陳鶴鳴常在「忠勤三莊」曬衣場活動筋骨。這個公寓眷村住戶多為古稀老人,相較鄰近新式大樓,更顯頹唐。
瑠公圳 ↑ 新北市新店區是清朝以來讓旱地變良田的瑠公圳源頭。水圳旁無眷舍榮民曾因地制宜蓋起吊腳樓房。在市府拆除整建為公園後,只有少數高腳屋得到保存。
蟾蜍山 ↑ 美術老師何從自幼就對蟾蜍山的聚落之美,及山頂雷達站留下深刻印象。
寶藏巖藝居共生 ↑ 寶藏巖舉辦星光電影院,並邀請導演分析影片中的寶藏巖之美,讓居民與遊客能夠藉由欣賞電影這類藝術活動,達到「藝居共生」的目的。
三代同堂 ↑ 眷村給人印象多為獨居榮民蛩居老舊房舍的滄桑之感。然而屏東共和新村內,還有三代同堂的陳庾生一家,祖孫經常共度晚餐時間。
彩繪眷村 ↑ 台中南屯的彩繪眷村,因榮民黃永阜在牆壁作畫,成為熱門地標得以保存,眷村文化因無心插柳而轉型成觀光景點。
迷你軍事博物館 ↑ 眷村歷史對於e世代來說過於久遠與沉重。業者為吸引年輕客人,將老舊建築改裝迷你軍事博物館,並提供顧客穿軍服拍照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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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則 留言

  1. sean 說:

    好棒的文章,以前我家附近的壽德新村就跟照片裡的一模一樣,是一個很漂亮的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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