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思熙
《莊子在宥篇》裡有這麼一段話,足以發人深省: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
這是二千多年前古人說的話,或許現代人已經看不太懂了。翻成我們說的白話文,這段話的意思應該是這樣的:
一般世俗的人,都喜歡別人認同自己的意見與作為,而不喜歡別人和自己的意見與作為不一樣,世人之所以喜歡那些認同自己的人,而討厭那些不認同自己的人,是因為他們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總以為自己比別人出眾。其實存有比別人出眾之心的人,哪裡會是真的比別人出眾呢!
雖然這是二千多年前《莊子》一書中的一段話,但對照於今日,不也正是如此嗎?人的習性千古無別,而世人的自矜心態也千古不變,這就是為什麼政壇紛紛嚷嚷,學者專家夸夸其談,各家媒體名嘴當道的原因了。
爭取認同是人之常情,尤其民主社會,人人都有言論自由,也都有表態自由,也正因為人人都有言論自由與表態自由,彼此相互尊重應該是最基本的涵養。遺憾的是,我們的言論自由,往往淪為人身攻擊的利器,所謂「真理愈辯愈明」的君子之爭的精神已蕩然無存。各種抹黑扭曲,尖酸苛薄,無中生有,造謠蠱惑的言詞傾巢而出,真理也就愈辯愈糊塗了,原本建言論政的場合,已質變為漫罵攻訐的戰場了。
民主可貴之處,不外乎自由與尊重。在享有言論自由的同時,應有「雖然不同意你的意見,但還是要讓你把話說完」的雅量;應有「明知你不同意我的見解,但我還是要讓你有發言的機會」的涵養。可惜這種言論自由的精神似乎在我們的社會裡逐漸遠颺了。
再三品讀《莊子在宥篇》裡的這段話,心有戚戚焉,當他說出:「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不禁拍案叫好。沒有錯,自認比別人高明的人,一定不會比別人高明。虛心求教,路才能愈走愈寬,自矜心態只會把路走窄了。
《呂氏春秋慎行論》裡有一段記載:
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相劍者之所患,患劍之似吳干者;賢主之所患,患人之博聞辯言而似通者,亡國之主似智,亡國之臣似忠,相似之物,愚者之所大惑,而聖人之所加慮也。
意思是說:令人深感迷惑的,一定是事物中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玉工所擔憂的,是那些像極寶玉的石頭;相劍的人所憂患的是像極吳國干將一樣的寶劍;賢明的君主所憂患的是見多識廣,能言善辯,看起來像是通情達理的人。亡國的君主,看似聰明;亡國的臣子,看似忠誠,相似的事物,能使愚鈍的人深感迷惑,所以聖明的人也要對它們認真地加以辨識思索啊!
這些話,說穿了,就是在闡述「真偽難辨」的困惑。之所以會有真偽難辨的困惑,是因為它們太相似了,相似到足以「以假亂真」,就像現在的科技產品,山寨版太多了,混淆了人們對正貨的認知;又像黑心食品太像了,讓人難辨何者是真材實料,何者是造假混充。
辨物之難如此,識人之難又何嘗不是如此?貌以忠厚的人,誰能料到他暗藏心機;侃侃而談,狀似足智多謀的人,誰知他膚淺顢頇,近利短見。歷代的亡國君主,看起來都狀似聰明,而亡國的臣子,看起來又都像是忠心耿耿的樣子。
世事往往也是如此,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當局者固然迷惘,旁觀者又何嘗清楚?等到事情發生,許多「事後諸葛亮」的人又開始夸夸其談,口沫橫飛地點評是非,臧否對錯了。辨物難,識人更難,聖賢對識人辨物極為審慎,何況凡夫俗子的我們。
《論語》中有這麼一則故事: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鄉人皆惡之,何如?」
子曰:「未可。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貢問孔子說:「如果鄉裡的人多數認同他、喜歡他,我們是不是就可以肯定這個人了呢?」
孔子說:「不可以。」
子貢又說:「若鄉裡人多數都討厭他、不認同他,是不是就該否定他呢?」
孔子回答說:「不可以。不如鄉裡善良的人喜歡他,而那些不善的人討厭他。」也就是說哪怕是鄉裡只有一個人是正直善良的人,只要這一個人肯定他就夠了。
這就是孔子的高明之處,他說中了民主制度「多數決」的要害了。鄉裡多數人不喜歡他,這個人不一定不好,有可能是鄉裡的人不夠了解他;也有可能這個人沒能討好他們;更有可能這個人的主張與作為,和那些人的私人利益相衝突;甚至有可能這個人做事太正直,太不會轉彎抹角了,所以大多數人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如果要由大多數不明事理的人來斷定一個人的好壞,那實在太可怕了。所以孔子才說:不能因為多數人說他好就是好,應該是善良的人說他好才是好,即便是為數眾多不善良的人說他壞,他也是好。
民主社會裡普遍存在著人云亦云的現象,尤其是在各類媒體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年代裡,各種傳言與資訊虛實難分,真假難辨,如果社會大眾沒能養成分辨是非對錯的思辨能力,就容易道聽塗說,隨聲起舞,又哪裡能辨識一個人的好與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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