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思熙
搖滾音樂演唱會上，演唱者在台上聲嘶力竭，青年男女在台下吶喊狂嘯，隨音樂節拍，舞動肢體，瘋成一片，對他們來說，這是融入，這是解放，這也是一種忘我的享受。
古典音樂演奏會上，全場鴉雀無聲，演奏的琴聲征服了在場聽眾的心靈，大家凝神貫注，人人心領神會，似乎進入了音域的美感境界，從中領納屬於自己的想像與快感。
對人類來說，聲音似乎具有一定的魔力，每個人每天都被各種不同的聲音所驅使、所左右。馬路上的車輛喇叭聲，指揮著你靠邊走；學校的上課鐘聲，命令你趕快進教室；攤販的叫賣聲，引發你的購買慾；鄰居的叫罵聲，叫人心神不寧；主管的讚美聲，讓你一天有了好心情；雨打芭蕉的聲音，讓人悅耳，產生了詩意；夜間蛙鳴的聲音，讓人享受仲夏之夜的閒情……，種種音聲，種種心行，聲音的魔力如影隨形，掌控了我們的喜怒哀樂與作為對應。
雖然聲音像是魔法師所施展的幻術，可以讓人耳亂神迷，但只要我們看穿它的本質，洞悉它的技倆，再高明的魔法都會在「火眼金星」下頓然削弱於無形，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心中把定得住，再淫亂的「鄭聲」也不會亂了雅樂，再惡毒的利口，也不會覆了邦家。
佛法中有「六根、六塵、六識、十八界」的說法，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色、聲、香、味、觸、法的六塵與依六根而有六識，合稱為十八界。除了聾啞之外，我們都活在由耳根、聲塵與耳識的相互作用下產生的「聲的境界」裡。對於聲界的探討，佛法中的論述相當多，也相當鞭辟入裡。例如《大樹緊那羅王菩薩所問經》中有這麼一段記載：
大樹緊那羅王菩薩有微妙的音聲，這種微妙的聲音，一方面用來讚美佛陀，一方面用來引發人們對佛陀的信仰之心。
有位天冠菩薩聽了大樹緊那羅王的歌聲、琴音之後，相當感動，就問他：「你的琴聲那麼動人，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琴裡發出來的呢？還是從你的手中發出來的？你唱的歌那麼悅耳，是從口中發出來的呢？還是從你的心中發出來的？」
大樹緊那羅王菩薩告訴天冠菩薩說：「那些琴聲不是從琴裡發出來的，因為琴放在一旁不去動它，自己是不會發出聲音的。但也不是從手裡發出來的，因為手指本身也不會發出音聲。我所唱的歌，既非從口出，也非從心出，一切都是如幻如化，一切都是即起即滅，所以聲音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從去，本無自性，畢竟空寂的。了解聲音的緣起生滅，就可以體悟甚深的無住空義了。」
無住就是無常，無常涵藏著「空寂」的深義。佛法有所謂「緣起性空」，「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宇宙萬物本來空寂，因緣聚會而有了世間萬有，因緣消失，萬有又重歸於空寂。
所以大樹緊那羅王菩薩才說：一切都是「如幻如化」，一切都是「即起即滅」，人世間本來是空寂的，因為各種因緣條件具足了，聲音就產生了，所以聲音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從去，隨著因緣具足而來，隨著因緣滅散而去。
蘇東坡有一首吟唱琴聲的詩云：
若言弦上有琴音，置於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蘇東坡用發問的方式，啟發人思索聲從何來的問題，同時也提示了《大樹緊那羅王菩薩所問經》中所要詮釋的涵義，讓我們認真思考聲音緣起生滅的道理。
他要告訴我們的是：孤立的琴聲並不存在，一切都是緣起生滅，聲音不在弦指，但也不離弦指，聲音是在弦指、琴腔、空氣等等的眾緣合和之中而有。
唐宋八大家中歐陽修的散文堪稱一絕，尤其他的《秋聲賦》更是膾炙人口。該篇文章描述「秋聲」的淒切與肅殺，進而抒發了「物既老而悲傷」，「物過盛而當殺」的自然規律與人世間盛極而衰的慨嘆。
文章開頭說：「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這樣的敘述把秋聲呼嘯肅殺的景象，描繪得既具像又鮮活，真不愧是唐宋八大名家之一了。
由「秋聲」的悲愴與蕭颯，引發「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的感慨。在這種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的情境之下，人們鮮紅滋潤的膚色豈能不變得蒼老枯槁，烏黑亮麗的鬢髮，豈能不變得蒼白乾燥。因此歐陽修感嘆人類的不自量力，偏要「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爭榮」，這不是太可悲了嗎？又哪裡能怨得了秋天的肅殺之聲呢？
時節因緣，大自然呼吸的氣息不一樣，所發出來的聲音也不一樣，春天煦煦和風的聲音與秋天淅瀝蕭颯的聲音，當然也就不盡相同，即便是同樣的「秋聲」，聽的人心境不一樣，所聯想的意涵與所產生的共鳴也會不一樣。讀了歐陽修的《秋聲賦》，或許你心有戚戚焉，也或許你感到不以為然！但無論如何，我們知道了聲音「因緣而來，因緣而去」的空寂本性，洞悉了色、受、想、行、識五蘊的運作與「一切唯心造」的心理作用，就能領悟禪宗所謂「隻手之聲」的精義，就不會受到社會狂亂喧囂的聲音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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